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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承潜的信
十
我把年级榜单的事告诉李珺婉和田笑笑的时候,李珺婉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她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高兴,当我说到年级第一名是余奎,年级第二名是冯海边的时候,我观察到李珺婉脸上的笑容在那个时候已经敛去,她咬了咬嘴唇将目光投向了窗外,我知道她自尊心极强,对自己排名第三的成绩是并不满意的。
田笑笑问我有没有看她的年级排名,我不好意思的回答说:“抱歉,由于时间仓促我没来得及看你的排名。”
田笑笑显得很不高兴,埋怨我太不拿她当朋友,我则只有辩称自己记不清了,她又问我我自己的排名是多少,一想到自己排名的糟糕情况就含含糊糊的说反正很差,叫她不要再问了,她反复问我就是不给她明确答案,田笑笑看穿我的心思见逼问不出结果就只有作罢。我觉得那个时候的我很别扭,变得像个扭扭捏捏的女生,以前我对自己的成绩是毫不在意的,现在当着李珺婉的面我竟然再也无法对自己的成绩漠不关心了,想着自己和李珺婉的巨大成绩我简直要心生惆怅了。
“林渠,看来你最关心的就是李珺婉的成绩了”,说完还故意意味深长的看着我和李珺婉。
“那是因为李珺婉成绩好,名字排在第三个想不看到都难,我并不是有意去看的”,我为自己的辩解在心里感到好笑,但还得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出来,这句话令我自己觉得别扭,其实我想让李珺婉知道我是为了她才冒险去偷看年级总榜的,但我又不好意思明明白白的说出来。
李珺婉还是没有将看向教室外的目光收回来,但我知道她在听着我和田笑笑的对话,在我不经意的一瞥间,我看见李珺婉的脸上竟现出一抹娇羞的红晕,看到这抹红晕,我的心里无来由的涌现出惊喜。突然间,我觉得自己像个病人。
李珺婉将承潜写给她的信递给我的时候我很是激动,但我装的若无其事,脸上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我将那些信装进书包的时候教室外面正是霞光满天,我被李珺婉对我的信任感动的想流眼泪,真的,那一刻,我真的想对李珺婉说点什么感谢的话,然而我一句话也没有
说出口,因为李珺婉说过承潜写给她的信是他和承潜之间最大的秘密,也是自承潜入伍之后她和承潜之间最大的乐趣,那些信除了她自己之外,她并没有给过第二个人看过,你说我有什么理由不感动呢,那是多大的信任啊,李珺婉说就连田笑笑她都没有给她看过。
晚上我在自己的卧室拿出那些信一封一封的看,看得特别认真,特别仔细,生怕漏掉了一个字。
第一封信。
珺婉:
我坐着火车从我们的城市出发,出发的时候我看着你的身影一点点的变小,我突然间想到了很多以前我们之间的事情,那些事情像电影画面一般排山倒海似得呼啸而来,那是多么开心的日子,它们色彩斑斓,它们让我留恋,我看着你的身影一点一点的变小,现实又将我一点一点的拉回,我知道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丫头,以后你就只能靠你自己了,我没办法时时站在你的身边守护你了,你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这令我稍微放心一些。其实我也看到了你的大姨、姨夫,我看到他们站在教堂的一角,他们都已经开始慢慢的变老,你姨夫以前总是那么的英俊挺拔,他走路的时候总是将腰挺的笔直,但是现在已经佝偻着腰,头发也变得花白,你大姨以前可真是年轻漂亮,说实话现在依旧是个美人,可是岁月还是侵蚀了她的容颜,她脸上的皱纹日渐增多,在火车离开的时候我仿佛看到她暗暗的哭泣着,她在用手抹眼泪,那个时候我好想跳下车给你大姨和姨夫一个拥抱,然而我没有,我憎恨我的懦弱,亲情很多时候就这样被磨损。丫头,我希望有时间的话你多去看看你的大姨、姨夫,那样我就当自己去看他们了,我想让他们都好好的。
我坐火车走了走了两天两夜,沿途的风景不断的变换,有着好多我不曾见过的景色。火车带着我穿过草原,穿过戈壁,越过高山,走过灯火辉煌的城市,走过寂寞的小村。最后火车停在了一座大山里,我们在一个小小的火车站停下了。
下车后我们被编队、叫号,组成不同的方队。我拿着自己的东西走到新的方队,负责管理我们的换成了另外几个干部,他们看起来没有那么随和了,脸上是严肃的表情,说话声音大而生硬。我们这些新兵很少见到这样的情况,我们的行动变得小心翼翼。
接着我们上了卡车,卡车沿着盘山公路不断的向山上开,那个时候我才真正的知道了什么叫山路十八弯,那些螺旋状的山路窄而陡,我能看到紧挨我的就是深不可测的悬崖,悬崖下雾气腾腾,根本无法看到底部,若是有谁一不小心掉到悬崖下保准一命呜呼。接着再往前走,四周都是莽莽的丛林,云彩在我们的脚下飘荡。最后我们终于抵达目的地,那是大山深处的一处兵营,我有些雀跃,因为我的新生活即将真正的开始。
第二封信。
珺婉:
我的班长是一名东北人,我在暗地里叫他大熊。一般人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简直要吓一跳,那可是真正的虎背熊腰,身高足有一米九五,往那一站直接就是一座塔。他很符合我小时候看过的武侠小说的人物描写,眼如铜铃,眼睛一瞪立即凶光四射,脸大如盆,牙齿黑的跟煤炭一个样,脖子短而粗,四肢孔武有力,能够一把将我提溜起来在空中乱舞,走路总是发出巨大的声响,简直能将地面踩出一个一个大洞来,看得人有些害怕。大熊虽然长得跟原始巨猿一样,但他军事素质过硬,缺点是不够宽宏大量,谁要是被他盯上了,那你就得做好在油锅里打滚的准备。
大熊嗜烟,若是让他一日不抽烟简直就像是要了他的命,他宁可不吃饭也不能不抽烟,烟草仿佛是维系他生命最重要的东西。没烟抽的大熊会变得很烦躁,动辄就会训斥我么这些新兵,他那双铜铃般巨眼射出凶光的时候真是让很多人胆寒,为了不让大熊生气,许多人就会拿出自己的零用钱到杂货店买来烟偷偷的孝敬大熊,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无动于衷,我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同其他人一样讨他的欢心,你大熊爱怎样折腾我我都全盘接受,我的倔脾气上来的时候连天王老子都敢踹他三脚。
很快大熊就盯上我了。队列训练的时候他总能挑出我的毛病,然后罚我站军姿,一站就是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开始的时候我是真扛不住,站的我头晕眼花,四肢无力,眼前直冒星星,你说我啥时候吃过这种苦呀,可是我偏不服输,大熊让我站我就一直站下去。障碍跑的时候大熊故意给我增加难度,不把我累趴下绝不停止,我感觉自己都快被大熊练废了,可是我就是不服输,不给大熊买一根烟抽。大熊还让我跑五千米,有时甚至会让我跑一万米,我边跑边在心里将大熊的祖宗骂了个遍,大熊以为我会服软,会企求他让他放过我,可我就是不让他如愿。
除了超强度的训练,我的内务成绩从来都是排倒数,我心里知道是大熊和我过不去,可我还不能说出来,我觉得一说出来我就认输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更为重要的是其他新兵孤立我,没人愿意跟我说话,他们害怕跟我亲近了就会遭到大熊的报复,弄得跟我一样,那个时候我是真的孤独啊,我是真的身心疲惫,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有时候我真想蒙着被子大哭一场。
第三封信。
珺婉:
大熊和我化干戈为玉帛是在我生一场大病的时候。
我原本身体是很好的,自幼也极少得病,那几日我只觉得全身无力,不想吃饭,我不以为然,自以为应该是感冒了。训练的时候我总是打不起精神,有一个战友劝我赶紧到医院看医生,我笑着说没事,还说扛一扛就过去了,谁知第二天我就晕倒在了训练场上。
我悠悠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医院里,大熊正用担心的眼神看着我,大熊的目光让我一时很难适应,我在心里默念:假慈悲。大熊见我醒来,赶紧将脸绷了起来,又摆起了一副臭脸,我看到大熊的表情转换如此之快心里暗自好笑。我问大熊我得了什么病,大熊说是急性胸膜炎,还说若是再硬扛下去说不定有性命之忧,埋怨我没有早点跟他说,要不然他会让我早些到医院的。
在头几日里一直都是大熊在照顾我,他给我削水果,倒水,买饭,可是我什么也不想吃,什么也不想喝,无奈之下医生只有给我打营养针,大熊还扶我上厕所,这让我真的不适应,我还是习惯他对我骂骂咧咧的,习惯他往死了训练我,我实在不习惯他的温情。我让大熊赶紧换个人来照顾我,还说让一个长官来照顾我真是折煞我了,大熊咧嘴笑了笑,罕见的没有同我斗嘴,那几天里他总是让着我,这让我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了。
在一个下着雨的午后我和大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死亡这件事。
大熊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孤儿,我一下子愣住了。
大熊说先是自己的父亲上山打猎跌入万丈悬崖连尸骨也没有寻到,那时他九岁,接着是母亲得了不治之症离开了自己,那时他十一岁,后来是自己唯一的亲人——爷爷也离开了他到了另一个世界,自那之后他便真正的孤身一人了,那时他十三岁。
爷爷的死亡对大熊来说是无法磨灭的记忆,因为爷爷是他最后的亲人了,爷爷对他很好。那是一个冬天,天气格外的寒冷,乡村的天空整天笼罩在一片昏暗中,爷爷的脑血栓日渐加重,他躺在病床上无法言语,他的记忆已消失殆尽,大熊站在爷爷床前,爷爷甚至连他也认不出了,那时,大熊的心里真是产生了剧烈的疼痛,一个对他无比关爱的人那时对他的孙子竟毫无记忆,想想都是一件令人恐惧的事。爷爷在去世的前一天病情竟突然好转起来,在大熊的记忆里他还吃了晚饭,面色也出奇的见了红润,似乎也能辨认出大熊就是他的孙子,然而转天他便到了另外一个国度,从此阴阳两隔,看到尸体渐渐变冷的爷爷大熊放声悲号,那声音在山谷里回荡良久。爷爷下葬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大熊都沉浸在悲痛中无法自拔,爷爷的死亡,让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对死亡又有了深刻的体验。
大熊说完这些之后长叹了一口气,他又说在死亡这只巨大的容器中,死亡不分高贵与低贱,贫穷与富有,它对世人是平等的,因此我们应该微笑着面对它,不要让它剥夺了我们生活的勇气,我们还应该尽可能的看轻它,如果有可能,我们还要嘲笑它。此外,逝者已逝,活着的人应将悲痛缩短,我们可以缅怀逝者,但我们不应沉沦于悲痛中无法自拔,否则,连那些死亡的灵魂也会嘲笑我们。大熊说自己见过诸多的死亡,渐渐的他认识到死亡不过是一片云,是一滴雨,一棵草,一棵树,它是客观存在,我们不要为客观存在而丧失活着的勇气。
大熊的豁达也是令我感到震惊的,他对死亡的另一面进行了完美的诠释。
听了大熊的故事,我突然觉得自己也想说点什么,于是我对大熊讲述了我们舅舅竹的故事。珺婉,我想你对我们的舅舅竹了解的并没有我那么多,我今天也想给你讲讲他的故事。
记忆有时是一滩黏稠的血,残酷而带有攻击性,会令你头晕目眩,记忆有时是阴郁的云朵,压迫你,让你从高处坠落,记忆有时是轻盈的棉絮,软乎乎的,让你感觉到一点暖意,记忆有时是三月的花朵,色彩艳丽,带着骄傲与盈盈一笑。
我们的那位舅舅竹已经死了好多年,他不是我们的亲舅舅,但他与我是最为亲近的,是一个有点不一样的舅舅。
舅舅叫竹,竹是舅舅那里常见的植物,总是高而直,直插天空,带着倔强,竹总是常年碧绿,它穿着好看的衣服,好不让别的植物打败它。舅舅的家人当初给他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应该是想让他有个不一样的人生,如果没有,也当骄傲而倔强的活在这人世间。
舅舅竹死于盛年,他得了肺结核,咳嗽了十余年,与其斗争了十余年,最终他还是被疾病给打败了,肺结核结束了他略微苍凉的一生。
舅舅竹一直是不屈从命运的,但命运击穿了他的头颅,他的眼睛始终仰望天空,但天空没有给他朝阳与晚霞,而是给他雷电与迎头痛击。
舅舅竹有带着颜色的梦想,他喜欢画画,画笔使他的生命轻盈了许多,画笔也削减了他命运的哀愁。
舅舅竹离我家有近三十公里的距离,他住在我们亲舅舅家屋后,他的家门正对着一片绿色的竹园,那些竹子总挂着莹莹的绿。
在我的记忆中,舅舅竹一直是喜欢画画的,他的手里总是握着画画的毛笔,他画画一半是为了生存,一半是为了梦想,他给我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用梦想这个略带轻浮的词语,梦想是我给他的注脚,舅舅竹把它叫做前程。舅舅竹说他画画一半是为了应付当下的生活,一半是为了有更好的前程。
舅舅竹在九十年代的乡村是个“不务正业”的人,他被人叫做二流子,乡亲们说你不好好找一份正儿八经的工作,或者外出务工,你老是拿着毛笔画那些不能吃不能穿的的画有什么用呢,那些东西并不能养活一个人,舅舅竹对那些冷嘲热讽总是微微一笑,不辩驳,不反击,他保持沉默。
我是舅舅竹的崇拜者,我会惊讶于那些画的鲜活,精彩的构图,优美的意境,我虽然还是个小学生,但舅舅竹还是乐于让我看他的画,他将自己的画一幅幅的铺展开来,他讲述他作品的时候眉开眼笑。我是舅舅竹作品的为数不多的欣赏者,我每次去外婆家的时候他都会喊我到他家去玩,然后给我看他的画。
舅舅竹总是穷困潦倒,他几乎没有钱购买好一点的毛笔,颜料,画纸,他用的是很便宜的毛笔,拙劣的颜料,用的纸甚至是旧报纸。他用这些东西画娇艳的梅花,画迎风的竹子,画一片金黄的麦田,画水中游动的鱼,画连绵起伏的群山,画暖风里的桐花,画蓬勃生长的蔬果,画安静的柿子树,画年代久远的房屋,那些东西在他的笔下摇曳生辉,带着旺盛的生命。
为了获得买颜料的钱,舅舅竹给人在棺材上作画,逢年过节的时候给人画挂在厅堂的画,但那些收入及其微薄,他总是入不敷出。他向乡邻兜售他的画,没人肯搭理他。
舅舅竹没有放弃,他总是在不停的画,他说如果等自己哪天有钱了,他要出去拜访名师,提高自己的技能,然后画一辈子的画,他说自己虽然只是初中毕业,但只要一直画下去,自己总有出人头地的一天。然而在他的有生之年他一直没有钱,他也没能拜访名师,没能功成名就。
在我的记忆中,舅舅竹一直在咳嗽中,一咳嗽他的脸便憋得通红,很多时候还能见到咳出的血。
舅舅竹得的是肺结核,那是很早就落下的病根,舅舅竹边作画边咳嗽,有时血会咳在画上,殷红的一片。
舅舅竹常年吃药,然而他的病却愈加的重。
舅舅竹很少在别人家吃饭,他怕将自己的病传染给别人,即使在别人家吃饭,他也是将自己的碗筷同别人分开,他吃的小心翼翼。
舅舅竹最后还是死于肺结核,死于盛年,病痛结束了他潦草的一生。
现在,舅舅竹安静的躺在大地之上。每每忆起他时,我眼前总是他那些鲜活的画以及他咳在画上殷红的血,以及那倔强的、瘦弱的身影。
珺婉,我对大熊讲完我们的舅舅竹的事情之后,大熊沉默了片刻,他望着窗外的雨好一段时间,那一段时间里我也没有再说话,我们都在思考死亡带给我们的启示,许久之后大熊定定的看着我说:“承潜,生命真是无常啊”,隔了良久之后大熊有些难为情的又对我说:“承潜,在你生病之前我们之间似乎有点不愉快,今天就让我们忘记那些不愉快吧,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就让我们珍惜活着的日子,我为我之前那样对你向你道歉。”
我和大熊的矛盾竟然在那个午后轻而易举的化解了,这不得不说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自那之后我和大熊一直相处的很愉快。这些变化使我真正的喜欢上了部队的生活。
将承潜写给李珺婉的那些信看完已是凌晨十分,那些信中有承潜的悲喜,信中记载着承潜有趣、苦闷的事,看完之后我的内心经历好长时间还是无法平静。说老实话,我很是嫉妒承潜,承潜能够亲切的称呼李珺婉为丫头,而我却无法这么叫她,承潜在李珺婉的心中有着别人无可替代的位置,这也是我所无法企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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