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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意气为君饮(4)
颜樨百无聊赖地靠墙而坐,按着洞箫,却不吹出声来。他与花半音暗中跟随卫知宁,见她进了城郊龙骧军大营,不便尾随而入,只得在靠近军营的帝都东门附近一家小客栈暂且安身。不料卫知宁在营中待了数日,还不见出来。颜樨整日面对花半音那神色淡漠的脸,焦躁一分分滋长,以致吹箫时气息居然会有些微紊乱。
这天正午,颜樨正靠在墙边,脑袋一晃一晃地打瞌睡。这几日一直安静得诡异的隔壁忽然传来哐啷一声,像是茶盏被摔碎的声音。颜樨挪了挪身子,将耳朵凑得离墙更近。隔壁的人刻意压低了谈话声,可颜樨内功颇有根基,又自小学习音乐,听力超出常人,仍是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大概。
说话的是个青年,声音却有些战战兢兢:“那顾君随走出程家时我和张岳便想跟上,谁想不知哪里来的一个莽汉,硬是拦住我们。我留下来对付他,张岳追上去。等我循着他留下的记号赶去,只看到他的尸体……”
“那就是追丢了?”另一人低声冷笑。
这个声音闷雷一般在颜樨脑中轰轰回响,使他一阵阵晕眩。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箫。
他看不见花半音投来的诧异目光。他眼中只有十多年前,鬓边还没有一根白发的颜锲抚摸着他小小的脑袋,笑着说:“谁欺负你,尽管告诉伯父,伯父替你教训他们。”他眼中只有十多年后的今天,伯父的尸首卧在水晶棺中,咽喉上一线血红。
“叶七。”他紧咬着牙,几乎没有发出声来。
隔壁叶七还在低声说话:“凌川,我告诉你他哪里去了罢。他和卫知宁一起,去了征北将军的军营!这就是为什么,朝廷会在帝都以及其他地方下令宣告冰宫是必须围剿的匪类,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不得不躲藏在这个小客栈里……”
颜樨抽出了卫知宁赠予他的卷琼刀,注视着靠近刀柄处那两个仿佛蘸了淋漓的鲜血写上去的小字,霍地站起身来。
花半音双耳失聪,听不到隔壁的谈话,见颜樨举止异常,也站起身来,拉拉他的袖子,以示疑问。
颜樨甩开他的手,破门而出,直冲入隔壁房间。花半音不明所以,也只得抱起七弦琴,尾随其后。
跨进房门的那一刹,花半音立刻明白了。
叶七见到颜樨的那一刹,也立刻明白了。
他双袖一扬,两把短刀已在手中,像两条噬人的毒蛇,蹿向颜樨咽喉。
花半音知道颜樨不是叶七对手,却不救援,而是按断一根琴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一旁尚未摸清情况的青年凌川。
花半音素来号称“半音响彻,一弦绝杀”,身手之快果然无与伦比。弦断之音犹自袅袅未去,闪着细细寒光的琴弦已到了凌川眼前。
凌川身为杀手,反应颇为迅捷,当即向后急退,但那琴弦与他的距离不但没有拉长,反而急剧缩短。凌川情急之下,双掌层叠而出,在面前一挡。
一阵钻心之痛自双掌接连传来。他的双手已被灌注了花半音内力而无坚不摧的琴弦刺穿。既而胸口一痛,却是被花半音一脚踹中,凌川身不由己,倒飞出去,直撞上身后的墙壁,蓦地喷出一口血来。热血涌过的喉咙里骤然钻进一点冰凉。凌川望了望插入他咽喉的琴弦,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这搏杀不过片刻,自始至终花半音都将凌川置于自己狂风暴雨般的进攻下,若非如此,他要击杀老到的杀手凌川,亦非易事。
花半音将断弦抽出,回身掠向叶七,同时双手连按,在铮铮然慑人心神的连响之中,七弦俱断,化为他手中一个小小剑阵。七根琴弦进退配合全出自他一人之念,因而默契迅捷远胜过世上任何剑阵,锐利与绵密兼具,一时间压制住了冷叶刀的锋芒。
颜樨压力减轻,抽身退出战团,将洞箫举向唇边,缓缓吹奏他那扰人内息的乐曲。这次叶七不知该按何种方式运行内力,又身陷苦战不能止息体内奔流的真气,于是陷入了他曾使敌人陷入的困境。
花半音双耳已聋,听不到颜樨的箫声,自然也没受到丝毫影响。他武功本与叶七不相伯仲,甚至还略逊一筹,但此刻却稳占上风,将叶七迫到存亡边缘。
叶七忽然脚下一个踉跄,脸色白了白。但他却反而一改只守不攻之态,狂风骤雨般地舞动两柄冷叶刀,屡屡以险招欺近花半音。
然就在花半音收缩剑阵防卫自身之时,叶七蓦地将双刀脱手掷出——不是掷向花半音的胸腹要害,却是掷向那七根琴弦组成的剑阵。滴溜溜急速旋转的冷叶刀与琴弦不断撞击,发出清脆动听的冰冷声音。依靠花半音双手拨动而运转的剑阵在这毫无章法的撞击下有些微的紊乱。
叶七便趁着这一刻紊乱,急急向后退去,只退了两三步,他终于抵御不住那箫声,按着胸口,想勉强站立,却还是跌坐在地。
那最后猛烈一击不过是为了脱身。叶七已受内伤。颜樨心中如是判断。伯父的鲜血像烈焰一样炙烤着他。他等不及多想,已弃了洞箫,拔刀跃起,一刀自上而下劈向叶七,像展翅的雄鹰扑击猎物。他一生之中从未将断水刀法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
用伯父曾经的刀,为伯父报仇。颜樨的心被这样的念头塞满,他居然没有看见,一道银光是怎样如雷霆闪电般从叶七手中飞出,又是怎样以毫厘不差的准头刺入了他的心脏。
他只是忽然觉得心口有些凉。年轻的鹰就在他最酣畅的一次舒展中坠落了。
叶七一击得手,趁着花半音震惊之际,立即翻身跃起,撞破窗棂向外跃出。他甚至不曾有余暇回头看一看那个再次被他骗过的少年。
花半音将颜樨葬在嘉水边,盼望他那一缕魂魄能顺着江水回到他温暖回忆里的瑶城。
为防暴露,他只是择了一个静悄悄的深夜,在嘉水边虚按琴弦,奏了一曲无声的挽歌。
在颜樨与他相伴的短暂时日里,他们便常常以这种方式抚琴吹箫,无声无息地合奏。
然后花半音想了想,在向卫知宁说明此事的信笺后添了一句:花半音此身,凭君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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