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十三巡

　　叶怜之代表襄王找元万户谈话，没打算从中发现点什么问题，一来探个虚实，二来证明襄王对民生万事的关切罢了。他问了些方连水交代给他的事，对方态度良好地一一回答，与花知府那边的记录如出一辙。
　　末了，元老先生客气地留他吃顿午饭。恭敬不如从命，叶怜之肚子也正饿着，大大方方地答应了。
　　饭厅从桌椅到窗框都是红木质地，美则美矣，不免有些压抑。好在六菱形的窗外正对园里栽种的花草，错落有致，如一幅活生生的草木画，十分有趣。
　　元万户见叶怜之对景致显出好奇，一一解释介绍。藤萝绕窗，苍松掩映，白花缀缀，绿荫铺陈，各有各的含义。
　　叶怜之津津有味地听着，元万户讲着也挺有兴致，看上去比答问时多了几分精神。
　　待他说完，叶怜之又四处看看，忽地眼前一亮。
　　他点着深处的一排干巴巴的枝丫，“那些是什么树？”
　　元万户眼睛放远：“是橘树。”
　　叶怜之眉头一皱：“我记得橘树应是浓绿的。”
　　元万户呵呵一笑：“公子，请随我来。”
　　他们顺着石子小路寻到干枯的枝干处，只见树底下一片蓝盈盈的小花，分外美丽。
　　叶怜之没有见过海，但在他心中，海应该就是这样的蓝色，深邃，纯净，比镜湖的水更静谧。
　　“这种花，名叫七星澄，傍橘树而生，吸其养分而长，花开得越蓝，一旁的橘树就越枯；橘树死时，正是七星澄最盛之时。不过，橘树死后，它也活不长久。”
　　叶怜之歪着脑袋想了想：“种这种花，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橘树？”
　　“七星澄有特别的药效……”元万户顿了顿，“是一个南疆的朋友送来的，老朽种植仅是了为观赏，只记得对人无毒无害，公子还请放心。”
　　叶怜之笑了笑。
　　回到花知府准备的客房，方连水身上的酒味依旧浓烈，但没早上那般熏人，处于叶怜之的接受范围之内。他向方连水讲了所见所闻，对方一路嗯嗯嗯嗯应下，没多大的反应。
　　“和我的预料差不多。”方连水接过话茬，“元万户老奸巨猾，办事滴水不漏，很难从他那儿问出些有价值的东西。”
　　“他看着挺好一人。”叶怜之道。
　　方连水抬眼：“你或许见了个假的元万户。”
　　叶怜之认真地寻思了会儿：“真有这种可能？”
　　方连水无奈地笑道：“贤弟，我在调侃你呢。”
　　叶怜之撇撇嘴，不服气：“都说面由心生。我给你打几个比方，比如花公子，他长得世界第一好看，所以既风雅又温柔；像绝踪谷谷主，美艳动人，性子也强势；再看看你，一副文弱书生模样，办起事来亦是瞻前顾后的；我呢，生得普通，做事的思路就是芸芸大众里最普通的一种。”
　　方连水听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乐得笑出了声：“贤弟呀，我看你可一点也不普通。要真是普通人，怎么走到哪儿，就被人刺杀到哪儿呢？”
　　叶怜之高声抗议：“那是时运不济！运气是天定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是夜，子时。
　　叶怜之百无聊赖地趴在床头，哈欠漫天，却睡意乏乏。
　　一合上眼，湛蓝的七星澄便漫无边际地怒放，花色妖冶，草木枯败。
　　这不是他初次见到这种花。
　　早在小金山上习剑时，他就曾遇见过。
　　长镜宫的前堂院里，也有枯萎的橘树，但当时树下并没有七星澄。
　　想到这里，与朱老头的赌约忽然跳入他的思绪。
　　他一个老人家，有什么放不下的执念，非要来长镜宫当牛做马过苦日子？叶怜之不知道。他这才发现，自己对朱老头一无所知，他却常对自己问东问西，而自己也老老实实地有一句答一句。
　　仔细一琢磨，行走江湖，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哪轮得到自己胡乱揣测。
　　忽地眼前一晃，一道暗光惊动了他敏锐的神经。
　　不会罢？
　　跃身而起，飞步出门。院落悄然无声，树影婆娑。
　　他环视四周。南厢房的灯还亮着，其旁有抹飞影掠过，速度极快。
　　方连水！
　　无剑在手，他有些底气不足，咬咬牙，赶紧调转方向。
　　冲入室内，只见白光一闪，破窗而入，直直飞向方连水的床榻。
　　方连水正捧着书卷倚在床头。
　　那白光蹭着他的发丝，刺入床柱。
　　“别动！”
　　听见叶怜的喊声，方连水吃惊地回过头，一定睛，一道晶莹几近透明的细针刺在眼前。
　　他的脸色顷刻变得惨白。
　　叶怜之冲到窗口四处一扫，已无人踪。他回到床边，让方连水麻利地一边去，坐下身，细细端详暗器，不禁大惊失色。
　　方才他分明只见到一道白光，床头却刺入了一排十二枚银丝。
　　“梧桐雨。”他哑然。
　　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梧桐雨一发十二枚，细雨如丝、随风而入，无色无味、无感无声，一旦雨落、只有别离。
　　若用者有意刺杀，此刻不仅是方连水，叶怜之也早已没命。
　　这是一个警告。
　　来自梧桐雨的所属之地。
　　江南霹雳堂。

　　四个人，三壶酒，两盘瓜果，一张桌，无人发声。
　　门窗紧闭。
　　死一样的沉默。
　　叶怜之的左手位，方连水自带酒气熏天，人也跟着底气足了不少。
　　叶怜之的右手位，俞子琦全程颦眉，只差一个白眼翻过十万八千里丢在方连水身上。
　　叶怜之的对手位，花重霄半眯着眼，一如既往地风流倜傥。
　　叶怜之的正手边，安安静静置着一只木盒，盒中十二枚梧桐雨，一枚不多，一枚不少。
　　方连水率先打破了沉默。
　　“俞小姐，梧桐雨为江南霹雳堂所独有。不知门下弟子对我有何深仇大恨，竟以此相逼？”
　　俞子琦脸上写得明明白白，她恨不得把这个散着酒味的污染源一脚踢飞，更别提谈话了。但如今情势向着襄王，她也不好表露，只得强忍着：“殿下有所不知。我俞家望与襄王府永结盟好，此乃众望所归。而霹雳堂并非俞家独有，难免疏漏。”
　　她转向花重霄：“就如长镜宫匡合长老叛逃一事，绝非宫主所愿。”
　　一脚把皮球踢开，撇清责任。
　　花重霄淡然道：“匡合乃长镜宫内部矛盾，霹雳堂弟子针对的却是襄王殿下，罪已至死，恐怕不能相提并论。”
　　俞子琦一笑，多吸了几口酒味，嘴角咧到一半堪堪僵住：“追查弟子之嫌，自然是我等义务所在。若诸位不放心，大可一同监督。我虽为女流之辈，亦在此担保，绝无私心，绝不偏袒。不过……”话锋一转，“襄王殿下有所不知，梧桐雨并非霹雳堂所独有。”
　　“哦？愿闻其详。”
　　俞子琦缓缓言道：“梧桐雨虽借着霹雳堂闻名天下，其出处却是前朝皇室。彼时内乱，皇子间相互厮杀夺位，造出众多暗器毒物，梧桐雨便是其中之一。然，因其做工复杂，几近失传。前朝覆灭后，一位曾为皇室办事的手艺人流亡至江南，俞家先祖收留了他，他为表感激，才让梧桐雨重出江湖。”
　　花重霄轻挑眉梢：“俞小姐的意思是，这位刺客是前朝孽党？”
　　“花公子请想。梧桐雨一出，无人能敌，刺客却志不在此；既然之，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将矛头对准江南霹雳堂。但他不知道，我已在来往泉州的路上，只要当面一对峙，他的诡计立即会被戳穿。反言之，若真是霹雳堂弟子，怎会不知我的行踪，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她说得振振有词，她的话句句在理。
　　方连水接道：“俞小姐，前朝覆灭至今已一朝有余，就算真的有余孽在世，其势力想必狭小，不选择韬光养晦，反而跳出来招摇撞市，未免太过愚蠢……”
　　他的话音未落，自己的脸色忽变，扭头看向花重霄。
　　这是一个警告。
　　这不是第一个警告。
　　从长镜宫，到绝踪谷，再到霹雳堂，甚至泉州知府，毫无还手之力。
　　若是再进一步？
　　若是相同的事发生在圣上南巡之时……？
　　花重霄打住思绪，不再往下想。
　　“必须封锁消息，以免引发动乱。”他的声音打着颤。
　　俞子琦意识到事态的重要性，傲人的气焰瞬间扑灭。
　　万一……
　　万一猜测属实，霹雳堂绝对难逃其咎。到时没人会听她的解释，一条罪证，足以株连九族。
　　而方连水，早已面如死灰。
　　无论贼人的目标是谁，只要牵连圣上，他这根圣上的眼中钉就只有两种下场：
　　圣上平安，大怒降罪，自己被杀。
　　圣上遇袭，位高者疑，自己被杀。
　　山穷水尽，死路一条。
　　叶怜之左看看，右看看，对这个刹那间风云突变的情形很是困惑。
　　作为一个无辜的局外人，他很茫然，也很饿，主要是很饿。
　　于是伸手向果盘，挑了个最红最大的苹果。
　　咔擦。
　　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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