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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屋子里黑暗而沉闷。
忆雪刚醒来时有那么一会还以为自己是被埋在积雪之下，不过显然不是，她所处的地方暖融融软乎乎，当是在衾被拥覆中。只是被子太重，压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她艰难地转动了身子，试图推开那厚厚的被子。
方动了动，便见火光一闪，屋内霎时便亮了起来。
忆雪转目看去，看到凌幼寒坐与不远处的桌边，手里拿着火折子，正在点亮灯盏上的蜡烛。跳跃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在他眼眉间晕染出点点暖黄色。他的眉骨略高，冷峭中暗布阴翳，笑总到不了眼底，即便是说着这世上最温柔的话语，也会带着疏离的冷意。
或许这便是重逢后，她无法跟他亲近的缘由。
又或者并不是，在去东山之前，她可并没有觉着凌幼寒是这样凉薄可怕的人。
他与初见时是有了很大不同。褪去了少年的青涩，他长成了体魄强健的男子，不再是当初那让人同情可怜的病弱男孩了。如今的他行事进退有度，从容自若，身上确有一种让人望而却步的气势。
但这并不是她疏远他，逃避他的真正缘由。
忆雪想，真正的缘由恐怕还是在她自己。
她还记得邓亭西说的那番话。那是从东山回来，当她问起凌幼寒为什么会不辞而别时，亭西在病榻上对她道：“你以后最好别再跟他来往，爹爹说，傅大哥来历不明，似乎跟咱们两家有不小的过节，很可能是来报仇的。”
当时，她并未将此话放在心上。她只是觉着，她跟亭西哥哥对凌幼寒那么好，可当他们被人欺负时，他竟然没来帮他们！当然那时节他的腿没有全好，又走的甚远，没赶得及。
忆雪找了一堆理由想去谅解他，却终究做不到心无芥蒂。
故而当那日在保和记外与凌幼寒重遇，她心里其实并无多少欢喜，只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可惜造化弄人，她虽想着要避开他，却偏偏避不开。
忆雪痛苦地闭上眼，再睁开眼时，却见凌幼寒已走到了面前。
“醒了？”他微俯下身看向她，温声道，“天还没亮，还可以再睡一会。”
忆雪怔怔看了他片刻，问他道：“这是哪里？”
凌幼寒道：“是我的住处，上次跟你提到过。”
忆雪对此事还有印象，上次在保和记外他的确说起过，似乎说是在督府后街住，看来这便是了。风雪好像还没有停，屋外仍有呼啸的风声和雪粒打在窗纸上的沙沙声。她微微撑起身子想要坐起来，只是一时间竟无法摆脱身上厚重被褥的桎梏。
“是被子太重了？”凌幼寒见状忙将上面那层被子揭到一旁，“先前你一直嚷着说冷，这会子不冷了吗？”
忆雪摇摇头，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衫，慢慢地坐了起来，道：“外面还在下雪吗？”
凌幼寒道：“嗯，瞧着恐怕一时半会停不了。”
忆雪又问：“什么时候了？”
“大概快四更天了。”凌幼寒道，“你再睡一会，我去隔壁，有什么事你便喊我一声。”
他一面说着，一面便往外走，没走出两步，却听忆雪道：“明早，明早雪会停么？”
凌幼寒回过身来，心道这老天爷的事情可说不好，昨日先头里不是还艳阳高照，谁会想到后半晌会有暴风雪呢？
“我想……早点回去。”忆雪脸上有焦愁之色，“已经出来一整日了，再不回去，家里人会担心的。”
凌幼寒也知她心里急，只是这个时候却是万万走不得的，便只有道：“等天亮吧！不管怎样着急，眼下这个时候总是走不成的。”
忆雪闻言，情绪未免低落，低下头将脸埋入掌心当中，许久都不动。
凌幼寒瞧着有些不忍，待要开解，想了想又觉着这个时候还是让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着为好，便只放柔了声道：“睡吧！等天亮时我会过来叫你。”
忆雪感觉到他温暖的大手在她发顶上轻抚了下，继而便听脚步声慢慢走远。
眼瞅着那高大的背影离开，忆雪的心绪有些复杂难辨，这个人不简单！她知道，可他毕竟救了她，而她竟都没有跟他道个谢。今日那等境况，换做他人未必肯去寻她。
忆雪想起当时情景，不觉后怕，若非凌幼寒将她带回来，后果不堪设想。
“傅大哥，多谢你！”她终是赶在他踏出房门前表达了自己的谢意。
凌幼寒闻声站定，回头对她微微笑了笑，道：“你我之间，何需如此客气？”
忆雪注目看着他走出去，隔了会儿，他却又反身走回屋内，道：“忘灭灯了！”一头说一头就朝桌边走。
“不用灭!”忆雪阻止道，“我这会还睡不着。”
凌幼寒本欲吹灭蜡烛，听她这么说，便没有吹，在桌边略站了站，目光落在床脚边的熏炉上：“也好，屋里有些冷了，我再叫人添些碳来。”
忆雪推辞道：“傅大哥……不用，我没觉得冷。”
凌幼寒笑了笑，却不肯听她的，便要去外面叫人。
这个时候，忆雪实在是不想给人添乱，忙喊住他：“傅大哥，你别去，我其实……有话想问你。”
凌幼寒总算止了步，转头回来静等她说出下文。
忆雪怔怔望着他，心里想的却是邓亭西对她说过的那番话。凌幼寒能与他们两家有什么过节呢？他这般年岁，要有，恐怕也是上一辈的过节了。她记得他曾说过他是姓凌，而母亲也姓凌！父亲对除母亲以外的凌姓之人一向十分痛恨，那一晚见到凌幼寒时将他错认作是另外一人，几乎错手扼死他……
所有的记忆在这刻复苏，那些不曾在意或是在意了却未深想过的事情一件件串联起来，指引着她走向那可怕的真相——
背脊上似有寒意丛生，她深深吸了口气，将心头的恐惧压下去。
“我记得你曾说过你其实是姓凌，不知是哪个字？是木秀于林的林，还是会当凌绝顶那个凌？”
凌幼寒面上神色晦暗不明，过了一会，他走过来半蹲在床前，平视她的双目，道：“怎么想起问这个？”
忆雪垂眸避开他的目光，尽量用平淡的语气道：“忽然间想起了，便问一问你。”
凌幼寒看了她片刻，道：“是会当凌绝顶那个凌。”
忆雪交握在被上的双手微不可查地轻颤了下，过了有一会才道：“我母亲也姓凌，同你一样的凌。”
“你母亲……”凌幼寒在心里轻嗤了声，“原来令堂跟我是一样的姓，我记得你父亲叫她灰雁子，是吗？”
忆雪蓦地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凌幼寒道：“你忘了，是你告诉我的。那次在你家里，我听到你父亲这样叫你，后来问你是不是你的小名，你说是你母亲的闺名。”
忆雪有些糊涂，她不记得自己有对他说过此事。
不过，这正是凌幼寒所要的效果。如今的他已很善于把控话题的方向：“你——还记得你母亲的样子吗？”
忆雪愣了愣，跟着便摇头道：“我没见过她，我出生的那天她就走了。叶妈妈说女人生孩子就像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她的声音里有几许怅惘和哀伤，凌幼寒听着不觉也有些失神。
“对不住。”他歉然道，“我不该问你这些。”
“没什么。”忆雪也自觉失态，吸了吸鼻子，故作无事人般道，“你呢？你母亲还健在吗？”
凌幼寒顿住，过了半晌，轻轻用火钳拨了拨熏炉里的炭火，道：“不在了，我六岁那年，她生病去世了。”
“那你父亲……”忆雪始料未及，忽想起他似乎说过自己是父母双亡，便忙刹住口。
“他也不在了。”凌幼寒抬眸看了看她，继续又道，“母亲去世后没几天有一伙马贼闯进我家杀了他，凌氏一族都没了……只剩下姑姑，后来，那马贼便掳走了我的姑姑……”
“那你……”忆雪愕然看着他，为他所讲述的事情惊震住，原来他的身世竟这般凄惨！只是，马贼既杀了他全部的族人，为何他还活着？而掳走他姑姑的那个马贼又是谁？他说那马贼掳走了他的姑姑……
凌幼寒望着她久久不语，末了却是哈哈大笑。
忆雪眼见得他这等笑法，只觉毛骨悚然，由不住向后缩了缩。
好一阵，凌幼寒才止住笑声，对她道：“都是假的，我骗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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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