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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梦
秋日的天气总是多变,眼瞅着上一秒还是晴空万里,这一刻却已暴雨倏来,瞬时倾盆。霖雨循着屋檐滴滴答答地落在石板路上,不大一会儿便盈满了地上深深浅浅的坑洼处。
小憩在窗边的女子不过歇了十数弹指,便被雨声惊醒。低头瞧见自己手中还握着一把尚未绣完的团扇,不觉深叹口气。
她本是位大户人家的小姐,唤作纨伶。与丈夫成婚四五载光景,恰逢时局动荡,一家人逃离京城,隐入这九黎小镇度日。夫家本是书香门第,节骨俱清,今伪帝夺位、江山易主,自是纷纷辞官隐居,不存犹疑。
同昔年相较,而今的生活可谓清贫至极,虽说身侧有良人相伴,年前又新添麟儿,但每每忆起往日,总还是心有戚戚,何况是在这样凉冷的天气里。
襁褓中的婴儿仍睡得欢心,纨伶摇摇头,小心翼翼地合上门窗,将团扇留在木桌上。已近酉时,平日这时辰,教书的丈夫应已归家,眼下却不知人在何处。正苦于婴孩在旁无法出门,便闻院门吚哑一响,见是熟悉的身影,不由赶前几步:“今日怎么这样晚?”
“雨实在太大,险些误了散学。”男子扬声如是道,一边脱着蓑衣,一边匆匆往屋里去。
许是他的声音惊动了幼子,迷迷糊糊地想要爹爹抱,男子见状忙一把将外蓑扔在门边,伸手揽住差些滚落在地上的婴儿,佯怒道:“怎么这样不小心?”
纨伶的心漏跳了一拍,也着实吓得不轻,闻言不由得讪讪收回原想接过蓑衣的手,同丈夫一道先去哄那孩童。
屋内点着烛灯,两人皆沉默不语。她待孩子终于收回哭声,这才寻得机会开口:“都是我不好,昭郎。我……”
男子恍若未闻,兀自叹了口气,从衣中摸出一个细巧的手镯——虽有些别致,却绝非名贵的货色——冲那婴孩笑道:“哥儿乖,今日是娘亲的生辰,这会儿她做完了晚膳,咱们一道去祝她生辰快乐,好不好?”
“昭郎……你在说什么?”纨伶难以置信地后退了几步,望着夫君携子径直从旁走过,片刻后,里屋便传来了几许欢愉的笑声。
半是惊惧半是迷惘,她刚想挪步去里头瞧个究竟,却只觉脚下沉重难移,兼左右四壁齐齐压来,实教人透不过气。
“啊——”
雕栏画栋,绫罗锦霞,初醒的丽人惊坐起,望见身上的丝绒锦衾与手中的缂丝团扇,显是素日惯居的寝阁无疑。真是一个荒唐的梦境,熙纨伶如是想着。
“小主可起来了没有?”是婢女搂月的声音,隔着重重屏风与高门,听来有些缈远。
纨伶慵懒地应过一声,下榻寻镜悦容。正逢韶华十九年的春光,距她献秀入宫一年有余,前些时日中宫抱恙,授意她随侍在旁,如斯多见得几回天颜,如今也已在淳嫔之位上了。
今日太医院的上官御医将要前来替她诊脉,那位是晋国府的四少夫人,亦是熙府的表亲,还是她心上暗慕人的嫡亲妹妹,自然是要好好装扮一番。
纨伶左等右等,仍不见搂月进来梳妆,正觉奇怪,忽听有婢女的声音在外头禀报:“早膳已备好,小主慢用。”
饶是脾气再好的主子,闻之也不免愠怒,方欲扬声治她怠慢之罪,偏又临时改了注意。索性当作未闻,不食盘中之物,有时无声胜有声,也是最近新学的本事。
说起来,为着今日上官太医来,她早已备齐了礼,吃穿用度皆是宫里拔尖儿的,独独赠予上官公子的,是她亲手缝制的荷包。
纨伶坐回床边,伸手去枕下取那情物,哪知摸来摸去怎么也触不到,遂一把将高枕扔开,竟果真不见了踪影。这下急得心神大乱,忙不迭地翻箱倒柜,四处搜寻。
无意起身时,倒是撞见了妆台前的镜中人,模样瞧着陌生。纨伶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颊,铜镜却没能重复相对,她当即仓皇后退半步,眼前骤然一黑,复是一梦终了。
……
“阿伶,醒醒。”
马车不知何时已停靠在路边,隔着一弯拐角,朱雀大街上的贩卖声遥遥传来。纨伶睁开眼,犹带着几分惘色,怔怔地看着在纱帘外唤了她数遍名姓的男子:“昭……表哥?”
上官昭一手提着涟清楼的木犀糕,一手提着君悦楼的栀子酥,正立在车外笑望向她:“我不过走了一刻不到,怎么你便睡得这样熟?”
“我刚才……睡着了?”纨伶仍是一味呆呆地盯着他瞧,半晌才憋出这一句不着头脑的话,“眼下是什么年号了?”
上官昭拧了拧眉头,始是忧心的模样:“阿伶,你不舒服吗?莫不是春日里的那场伤寒至今未好,可要先回去休息?”
这话反倒教纨伶灵光一跃,低头去看身上新制的那袭妃色长襦——她想起来,这是韶华十六年的暑时不错,早前曾因急病误了采选,已于府中修养三月有余,故而这还是头一回穿上新衣。
这么说,国乱也好,献秀也罢,竟是出黄粱承继南柯的稀奇故事。她再度仔细地探出头去打量男子的容貌与四周的街景,待那糕点的香味真真切切地扑鼻而入,才总算放下一颗忐忑得发怵的悬心,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下马车,抢过了男子手中的吃食:“不要。不过是起早犯困罢了。”
“那便好。”上官昭虽将信将疑,倒也不再多说什么。自十五年初见后,两府往来时便总有那么些暗香浮动的意味在里头,本就门当户对,再过一年半载,水到渠成即是正理。
两人一壁谈笑着,并肩走过沿街的市贩。手中的糖汁木犀的确美味,干花积醇,甜蜜清润,哄得碧玉的少女一派欢颜。彼时和夏的熏风掠过飘扬的旗旌,又往酥滑的糖糕中多添入一味甘甜酒香。
上官昭一介清明仕官,并不常于口腹中上心,却是纨伶品着香酥,随口道是:“不想上平也有这样醇浓的酒气呀,恰似青城饮东风。”
男子的足步一滞,旋即笑问道:“此话何来?阿伶难道去过九黎不成?”
也就是在那一刹那,仅剩的最后一块糕点从纨伶手中滑落到地上。上官昭看着她慢慢蹲下身去,直至有莫名的水滴坠在裙角。
西楼错梦里的姑娘呀,究竟是前尘的薄缘难忘,抑或今生仍然衷情难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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