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尾

　　……热。
　　明明都快立秋了，温度计里那根细细的水银柱却还是在三十度附近徘徊不去，苏桃站在门边没一会，已经满头大汗，用掉整整三张湿巾。正在她要敲开邻居的门，进去叹一下空调的时候，就听见背后传来一个凉沁沁的声音：
　　“又没带钥匙？”
　　是苏松，白球鞋白恤衫，背了好大一个双肩包，仿佛比上次见面时又高了几厘米，正从视线下方漫不经心地打量她。
　　苏桃讪讪站开，让出一个位置给他开门：
　　“今天没课？”
　　“上午上完了。”
　　苏松在玄关换上拖鞋，把她的那一双也从鞋架上拿下来：
　　“吃过晚饭了吗？”
　　苏桃摇摇头。
　　“爸妈说在外面吃，就我们两个，随便做点什么吧。”
　　他说着，转到冰箱面前去，拿了一盒蛋、两个土豆，一袋切好的鸡翅，还有一小袋面粉，苏桃左右看看，又添了一把葱，一颗卷心菜，下厨解决生计问题。
　　苏松把土豆放到锅里蒸上，敲开两个鸡蛋，倒在小碗里慢慢地打散。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呈健康的小麦色，故而打起蛋来真是分外地好看。
　　苏桃正看得津津有味，就听见他居高临下地说：“苏桃，水都快满到外面来了。”
　　苏桃一看，还真是，赶快关了水阀，抖抖卷心菜上的水珠，开始切菜。不像苏松，她在家事上自小没什么天赋，常被他笑是志村妙再世，但经过练习，只要慢慢切，还是可以切得整齐的。
　　不过，有人偏偏不想让她如愿：
　　“苏桃，你把我送的项链弄丢了？”
　　苏桃一抖，手里的菜刀切出一个四十五度角：
　　“没有！就是……今天链子后面的龙虾扣坏了，我拿去修了，刚好没戴。”
　　“丢哪了？”
　　“我真的是拿去修了，店里一时没有零件，说明天才能给我……”
　　“到底丢哪了？”
　　“……不知道。”苏桃嗫嚅，看见苏松手里的筷子一顿，直觉地就往后缩了一下。
　　苏松叹口气，把锅里蒸熟的土豆拿出来，交给她剥皮，自己接过了菜刀：“什么时候丢的？”
　　“……前天。”
　　“你什么时候发现它不见的？”
　　“早上出门的时候我还戴着，去到公司……好像也还在，等我冲咖啡的时候，觉得脖子空荡荡的，一摸就发现不见了。后来我回到座位找了好久，好久都找不到，问清洁阿姨也说没有……”
　　“是好像还在，还是真的在？”
　　“好像……好像已经不在了。”
　　“你早上是怎么去公司的？”
　　“车送洗了，我打的去的。”
　　“问过出租车公司没有？”
　　“……没有。”
　　“给出租车公司打个电话。——待会再打，现在先把土豆压成泥。”

　　苏桃嗯了一声，专心致志地用勺子压着土豆。苏松把剩下的一点菜切完，葱也切完，鸡翅也腌得差不多了，咳了一声，问她：“上次我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苏桃惯性地又嗯了一声，等到想起来他说的究竟是什么事，勺子也不要了，一脸惊吓地瞪着他：“不是吧？你是认真的？你真打算现在就告诉爸妈？”
　　“不然呢？我们都交往多久了？”
　　“可是……”
　　“可是什么？”
　　“我们毕竟是姐弟……”
　　“又不是亲生的。”
　　苏桃低了低头，一脸不赞同地说：“那也是姐弟啊……”
　　苏松正色道：“苏桃，今年八月份我已经满十八岁了。而你都快要二十四岁了。”
　　“所以呢？”
　　“意思就是，我们都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
　　“负责？我们要怎么负责？苏松，你有没有想过，一旦我们两个在交往的事被发现……大家会用什么眼神来看爸妈？”
　　“当爸在公园里硬要教别的老头把象棋下成国际象棋的时候，还有妈上次穿水手服出门的时候，”苏松有点凉凉地说，“——我觉得他们已经不在乎别人会怎么看自己了。”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件事不是由我们，而是让别人来告诉爸妈，他们会是什么感受？”
　　苏桃沉默了大约能把一个鸡蛋煎熟那么长的时间，终于不得不承认，苏松说的，也许是有那么一点道理。
　　踢了踢地板，她自暴自弃地说：“到时候就说是你先勾引我的！”
　　“我？你确定？”
　　苏松露出一个一看就让人很想打他的笑容，继续凉凉地说：
　　“难道不是你先偷看我洗澡的？”
　　“那、那次是你要我帮你递洗头水进去的！”
　　“那也是我让你把脸埋在我脱下来的衬衫里猛闻的？”
　　“闭嘴！那是因为你的衬衫上有一股火锅味我想确认一下那是红汤的还是白汤的！”

　　苏松就装模作样地扯了扯T恤：“其实我中午也吃了火锅的。闻不闻？”
　　苏桃忍不住笑起来，捞起一捧卷心菜丝想要扔他，就被他一下子捉住了手腕，两个人轻车熟路地亲了起来。
　　没亲一会儿，传来钥匙插进锁孔里丁零当啷的声音，苏桃打了个激灵，一把将苏松推开，捡起勺子一本正经地压土豆泥去了。
　　苏松有点不满，但也没说什么。他把油热了热，倒了点酱油、料酒，开始做红烧鸡翅，——像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晚饭就是红烧鸡翅，凉拌卷心菜，土豆饼一半放了点葱花，一半没放。孔少华坐下来陪着吃了一点，苏理则是一回来就洗澡去了。
　　吃过饭苏松就给苏桃打眼色，苏桃虽然还有点犹豫，却也就站起来说：“妈，我去帮苏松更新一下软件。”
　　孔少华嗯了一声，眼睛已经黏到中央八套新放的韩剧那里去了。

　　到了苏松的卧室里，他把门一关，两个人就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坐在床上。
　　苏桃起先不说话，后来就轻轻地捏了捏苏松的手。他的手一直都是温暖的，虽然不再像以前那样绵软好捏，却渐渐坚实有力起来，到了今天，已经相当可以依靠。
　　“一会我跟妈说，你跟爸说。”
　　最多不过是隐姓埋名，到省城去过生活罢了。两地离得近，高铁才四十分钟，她跟苏松还是可以回来过周末。跟现在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说完，她又捏了捏苏松的手，出去陪孔少华看韩剧了。眼看一集将完，要进入漫长的广告时间了，苏桃清清嗓子，准备坦白从宽——
　　结果片尾曲还没放完，她就被苏理叫进了书房。
　　从大三确定就业方向以来，苏桃就再没被她爸找去谈过话了。这回冷不丁地蒙主宠召，很有些惴惴不安，端端正正地坐在黄花梨木椅子上，连气都不大敢喘。
　　苏理递给她一本《史记》。
　　一九五几年的版本，字又小，排版又密，边缘已被翻得有点毛糙了。也正是小时候，苏理每次要给她讲道理时，先要她看半本反省反省的书。
　　但今天她所要坦白的，不是道理，乃是感情。因此也就不肯翻开那本《史记》。
　　苏理等了半天，不见苏桃动作，脸上反而有了一点赞赏的神色。
　　“事在人为。”他说。
　　就让苏桃出去把苏松叫进来。
　　苏桃出去的时候，苏松正等在沙发上，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主卧的方向，——意思就是已经被孔少华修理过了，让她快去领罚。
　　姐弟俩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推门进去，孔少华拍拍床沿，让她过去坐。
　　从小到大，苏桃犯了错，苏理至多罚她看看史记，孔少华却是真的会提起衣架来打她的。
　　现在她虽然自认没错，可这么大人了，还要挨打，也不是不丢脸的。
　　因此苏桃先在原地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妈，你都知道啦？”
　　“就你们两个这幅样子，元旦在淘宝上买的毛线，情人节一过，苏松就换了条围巾，还想我不知道？”
　　孔少华没好气：“过来吧，今天不打你。”
　　苏桃得令，屁颠屁颠地坐了下来。
　　“一转眼都这么大了，”她不可免俗地说，“当年你爸带苏松回家的时候，那张餐桌都比他高一点……”
　　苏桃接下去：“一转眼，已经比爸还高，会做糖醋鱼、酸菜鸭，酒酿丸子，还会换灯泡和修抽油烟机。”
　　孔少华问：“今后有什么打算？”
　　苏桃如实以告。
　　孔少华点头：“过几天我跟你爸也到省城看看，有合适的就买一套。”
　　“那，现在这套……”
　　“卖就卖了，”孔少华想得开，“在哪里不是住？”
　　“可是……可是，妈，你不是最喜欢街口那间粥铺的吗？”
　　“省城没有粥喝？”
　　“那你每周一三五还要跟张阿姨、吴阿姨和王叔叔打麻将呢？”
　　孔少华用一种“乡下人就是没见识”的眼光看着她：“上‘中国在线游戏中心’打啊！”
　　苏桃眨眨眼睛，有点酸，赶快用力掐了一下大腿，把眼泪收回去。
　　“我……我跟苏松，这就算过关了？你不反对一下什么的吗？”
　　把想要结婚的对象告知家长，大概是每个子女长大前最后一次的叛逆。要是家长反对，那当然无往而不前，别管离得多快，一定结得成婚，可要是家长没有一句微词，往往就会谈崩，要唱再见亦是朋友。
　　何况……她跟苏松的恋爱，多多少少，也是有点惊世骇俗的吧？
　　“不然呢？要三刀六洞，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孔少华一面瞪她，一面就有点感慨地说：“我跟你爸还不是这样？——新来的大学生看上带着个拖油瓶的寡妇，背后也不知被多少人指指点点……一下子，二十年都过去了。”
　　将心比心，苏桃由衷地说：“爸对你真好。”
　　“好什么？一天到晚，不是看书就是看书……”
　　孔少华嘴上这样说，心里却还是高兴的。又细细地嘱咐苏桃：“等他到法定结婚年龄的时候，你也算半个高龄产妇了，身体从现在就要开始小心，多点运动，老是嫌煲汤麻烦，煲汤哪里麻烦了？早上把材料放进去，中午回来就可以喝……”

　　等苏桃捧着一耳朵的唠叨回来，苏松依旧坐在沙发上等她。
　　不由自主地，她走过去，坐下来，慢慢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工作要另找，房子也要另租，苏松或许还得把户籍迁出来，改回原来的姓，即使隐姓埋名，也不就一定安全，只要哪个知情人发一条长微博，大家一起完蛋……
　　最可怕的是，她跟苏松，若是日后分手，再也回不到以前，等于壮士断腕，白白失去一个亲信。
　　不过，现在她一点也不想考虑那些事情。

　　快立秋了，入了夜，还是有一点凉的。这种天气，正好适合两个人什么也不干，静静地挨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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