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归

　　“吱呀”，寂静中有人推门进来，脚步声打断萧子陌的回忆。
　　靠坐在窗边的他没有回头，淡淡招呼一声：“你来了。”
　　来人抱拳施礼，“殿下。”随后上前几步走进他。
　　“别闻了，今夜我没喝酒。”萧子陌淡淡的说，“我很久都不再喝了。你说的对，醉了又怎样？醒着醉着，都放不下。”他叹一口气，自嘲般勾唇一笑，右手覆上自己的胸口，回头望着来人“那厉冉，你来告诉我，这里，究竟怎样才能好受些？”
　　厉冉静静看着跌坐在地上神情萧索的萧子陌，不知怎样回答。
　　萧子陌清楚的看见厉冉眼神里同情悲悯的意味，“你也不知道，对不对？”问完也不等他回答，扭过头继续看窗外亮的惊心的月光。“厉冉，你可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样子？”
　　厉冉皱眉思索，沉声道：“是在梵麓山的崖边。我按照前一夜定好的计策到林里设伏，说好下午等叶离将军离开后由殿下发暗号就拦截岱钦和使者一行人。等了一整夜也没见着殿下。后来又整整守了一天准备带队返回，回来的路上殿下正带着她从崖下爬上来。”
　　萧子陌却轻轻笑了，好似回忆起那一幕：他拉着她从崖边爬上来，厉冉带着一群黑衣的隐卫神情谨慎的立在崖边。向来冷静自持的厉冉看到他牵着一个并不曾见过的女孩子的手，神色有些复杂。那时候夏初见被崖上一片乌压压气势吓了一跳，迅速的从他手里抽回自己的手，一直苍白的耳根淡淡的红起来。
　　“其实，我第一次见到她，是更早些时候。”萧子陌嘴角噙着一丝笑，“五年前，我们刚从苗幽打了胜仗回来面圣的那晚，我俩在书房里筹划，准备在次日的梵麓山庆功宴后伏击来天齐结盟的国主岱钦。我隐在庆功的人群里，让你傍晚接应。”萧子陌停了一下，朦胧的笑意浮起，整个人在月色里温润如玉似翩跹公子。“就在那次梵麓山的庆功宴的比武场上，我遇见了她。”
　　梵麓山，地处遗江东侧，巍峨雄壮，山脉绵延，林木众多，历来是夏凉冬狩的好地方。初夏时分，山上各色野花竞相开放，清溪流淌，景色怡人，是火烈国人避暑游玩的圣地。话说定王大胜苗幽国尚在返回云城的路上时，火烈国主岱钦就修书一封遣使者来到云城，在乾德殿上面见齐佑帝要与天齐国结为盟友，互通有无。
　　齐佑帝见火烈国是诚心交好，且考虑到火烈人多旷达豪迈，有蒙古遗风，国力昌盛，与之结盟的话姿势有利无害。所以互通文书加盖国玺与火烈国成了盟国。大军回到云城后，为了表示诚意，又应火烈国主岱钦的邀请派得胜之师参加庆功宴。当时定王萧子陌被禁足，理所应当的就派出了将军叶离。
　　叶离领命后按照约定时间去营地等候。不多久，火烈国使者便到了，带着叶离一行人前往山脚下已布置好营帐。一路上不仅有将士也有普通民众，使者见叶离面露疑惑于是解释道这些将士和民众大都是慕名而来瞻仰定王殿下和叶离将军尊容的，他二人打了大胜仗的消息在火烈国也传的很是热闹，还有人说他们是三头六臂的金刚，总之各路消息是传的沸沸扬扬，所以今日庆功有民众跟着前来国主岱钦倒也顺其自然了。叶离忍俊不禁，还金刚呢，不知道子陌哥听了这个称呼会不会又腆着脸笑得没了正形。
　　入账后叶离就看到火烈国主岱钦居主位，其余火烈国大臣左右安坐，叶离的位子挨着岱钦。叶离是第一次见岱钦，只见他身材魁梧，长相粗犷，眉目有神，虽不及平佑帝俊美，但浑身散发出的却是阳刚豪爽的王者气质。
　　而叶离一进来还没坐定，岱钦便爽朗一笑：“素来听闻叶将军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然是英姿俊朗名不虚传啊！”
　　叶离抱拳一笑，甚是洒脱的随侍者入了座。
　　随后双方寒暄客套了一阵，岱钦见主帅只有叶离一人，不解的问道“听闻此次贵国出征苗幽国，定王殿下奇谋勇胜，今日怎么不见他前来？”
　　叶离听了，面色淡了淡，昨天在乾德殿和甘露殿，子陌接连受罚实在是够闹心。现在岱钦问了，也只好推说定王府内有事被耽搁了便不再多说。岱钦见他兴致缺缺，也不好多问。
　　帐内气氛正尴尬着，外面一阵喧闹。岱钦听了，便笑着说请叶离一同出去看看火烈国庆功时候常常表演的节目：勇士比武。
　　叶离便随着岱钦出了帐，在离大帐不远的一片空地上有一名火烈国勇士与天齐士兵已经开始比试，围观的两国兵士和民众很多，呐喊助威声声震天。正在比试的二人身量相当，其中那火烈勇士略微粗壮一些，肌肉突出泛着油光似是充满力量，只见刀光流转，三两下已将对方置于刀下。人群欢呼“巴奇巴奇巴奇巴奇”，大汉巴奇扬臂狂吼一声，，“还有谁还有谁上！”叶离几人看了这场面不免热血沸腾，岱钦见状也是豪气顿起，便大声说“有没有人上的，如若有人胜了巴奇便可挑战本王并赏黄金百两！”
　　“我来”有人应声而出，叶离和岱钦寻声望去，应战的人面容俊朗，五官轮廓很深，在人群中一眼望去颇有气质。但身量和巴奇相比又有太大差距，而就简单的衣饰来看应是普通的火烈民众。
　　巴奇看了那人一眼，张狂一笑，大刀一举就朝那人的方向砍下去。岱钦在外围向着巴奇说：“巴奇，点到为止，莫要伤了他人性命。”
　　只见那人在大刀拂面前一刻，原地右移，电掣风驰般转到巴奇身后，巴奇察觉后马上转身改变进攻方向，刀光还未抵达那人肩头，自己的喉头已有尖锐之物轻抵。
　　众人都傻了眼，虽然巴奇不是军中最骁勇的勇士，但单凭力道却是让很多人都自愧不如的，眼下却被一个普通士兵一招击败。
　　“好了，巴奇，退下吧。”国主岱钦上前一步，接过巴奇手中的大刀。巴奇羞愧的不敢抬头。
　　稍后，那人一提手里的长剑，脚底生风，靠近岱钦，在他身前、背后疾行寻找破绽。
　　岱钦虽然贵为国主，但多年来练武不止，眼下见招拆招，让那人一时之间也没有破解的方法。几个回合之后，那人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岱钦以为他力不能及，于是举刀借力使力就要击向那人左肩。
　　离得最近的叶离看的真切，那人并没有闪躲马上要砍进肩头的大刀，非但没有躲闪，反而迎刀而上。岱钦始料不及，唯恐伤了他，赶紧减了力道。就在岱钦松懈撤力的这一刹那，那人身子一侧朝着岱钦腰间直直刺出一剑。
　　眼看着这一剑要伤了岱钦，乒乓一声，一把长剑急速飞来硬生生挑了那人的剑。叶离持剑与那人的剑相碰，虎口被剑气一震，力道之大让他惊诧的看向那人。那人却顺势松了长剑，似乎是被叶离的力道所伤，长剑落地。
　　叶离的剑直直的指向他，目光如炬看向那人。对面的那人自然没有料到叶离看的分明然后出手横加阻拦，但他微黑的俊颜上却平静的很。
　　“你是谁？”叶离微微抬剑，不等那人回话围观的人群里没任何征兆的冲出来一个身影，踉跄的奔向他们。
　　叶离以为是那人的同伙，于是不及思考，利剑一扬，向着奔来的身影刺去。一时间，夏风顿起，他的剑在初夏的阳光下挥出刺眼的光芒，直指来人。
　　离得近些叶离才模糊看见：来人身材纤细，头上凉帽被剑气一分为二从肩头滑落，墨般青丝瞬间失了束缚随风飞扬。电石火花间，叶离微楞，心知怕是有所误会。急急的撤剑，生生的刺偏方向，长剑伴着强劲的剑气在地上划出深深裂痕。
　　隔着两米不到的距离，叶离终于看清楚眼前的人：她一张略显苍白的脸微微抬起；长而弯的眉，似是梵麓山脉的黛色；精致秀挺的鼻梁，有恰到好处的线条；长睫似蝶翼，颤颤的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影；而她明澈的眼里，却满满的都是倔强坚定；她的双臂直直伸着，将方才与岱钦叶离过招的那人护在身后。
　　“她应该也是害怕的。”萧子陌微皱起眉喃喃低语。
　　那一天他就在比武围观的民众里，稍作了些伪装，隐在暗处。他看到她单薄的身子有些发抖，长长的睫毛因惧怕而微颤。有什么串珠之类的东西从她的颈间一粒一粒跌落，落地时发出低低的叮当声，想来应该是刚刚冲过来时被剑气割断绳索。
　　“她左脸受了伤，被阿离的剑气划到。就在这个位置。”萧子陌看着厉冉，右手抚上自己的左脸靠近耳朵的位置。
　　“就在这里，小指长的一道细细伤口。”他清楚的记得，她比常人稍白的脸上伤口慢慢溢出鲜红的血，缓缓延成一条细长的血印划过她精巧的下颚，然后滴在叶离身前的泥地里，一滴、两滴－－－，落地的时候溅起飞尘。
　　“后来呢？”厉冉并不在现场，可是他能想象得出来。殿下心心念念记挂的那个人啊，柔弱的时候就像是最年幼乖顺的妹妹，决绝的时候呢，就是冬天里檐下尖细的冰棱。
　　“后来？”萧子陌轻笑，“后来啊，阿离应该也被惊到了。从小到大，我亲眼看到他的剑杀过无数的敌人，从未手软过。可偏偏那时候，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神又疑惑又愕然。”
　　“再后来她护着的人如梦初醒，使劲把她往身后拉。可她呢，就像只护雏的鸟，直直的站在阿离面前。”萧子陌轻轻笑起来，一片温柔怜惜伴着些细细碎碎的疼痛从他心底蔓延开来。那就是夏初见，纵然内心恐惧害怕也要坚持的夏初见。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一个人儿，怎么偏偏是这么个倔强执拗的牛脾气。
　　再后来火烈的国主岱钦上前解围：“好了好了，不过是一场比试，叶将军不必在意。”他豁达一笑，看着场中的几个人，“都是我火烈国民，本意也是娱乐，并无意伤人，将军可别伤了他们。”
　　叶离见岱钦有意维护便也不再多说，利落的收了剑退到了岱钦身边。其实眼下他正踌躇无措，岱钦一番话倒是替他解了围。
　　“大家继续吧，别扫了兴致。”岱钦身后的大将阿布岑见状，忙招呼手下将士和围在一起的民众。
　　众人见此，都只好散了去，不到片刻，其他几对比试又如常进行。叶离随岱钦进了大帐，离开前又回头看，见那男子默默的蹲在地上拾珠子，拾完后牵了女子的手往远处去了。那一刻，他心里突然忍不住想：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能在那样危机的时刻不顾一切护住身后的人，即便下一刻面对的便是死亡？
　　“那天下午，我一直想不明白。明明看见那男子使诈似是气力用尽由功变守，却原来是要以险制胜不顾断掉左肩的危险也要靠近岱钦？而阿离与那男子交手时候男子剑气霸道，为什么在他挑剑之时却顺势将剑脱了手？岱钦应该也识破了那男子的意图，却为何不追究还有意维护？这些疑问在我脑里转了又转。”萧子陌一条一条的列出来。
　　“为什么？”厉冉接下话头轻声问。
　　萧子陌却没有接话，为什么？随着所有的疑问揭开，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变故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打破了平静，改变了所有人的生活。
　　厉冉见他脸上已没了笑意，即刻转移话题，“殿下是在那之后和她一起掉下崖的吗？”
　　果然，萧子陌语调又变回轻缓，像是害怕稍大声一些就会惊跑了她。“是啊，比武过后阿离和岱钦在帐内用膳，我准备等他离开后行动就绕进林子避人耳目。在树林里，我又遇见了她。”萧子陌闭上眼睛后脑靠上墙壁，“厉冉，她一直以为那是我们初次相见。”窗口清辉流泻，映得他脸上的表情温柔似水。
　　那一日，萧子陌看着叶离和岱钦进了帐，也怕久待惹人生疑，就悄无声息的避了众人进到密林深处。
　　密林里林荫连片，清凉宜人，一丝暑气都感受不到。萧子陌等的无聊，嘴里叼一根青草斜倚在高高的树枝上养神。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听声音应该是体态娇小的动物穿过草丛。
　　萧子陌悄然起身蹲在树上，远远的瞧见一片树荫下的草丛里踱出来一只浑身雪白又大又肥的兔子。他薄唇轻扬：今晚事毕后要请厉冉吃正宗的烤兔。他左手搭弓右手举箭用力将弓拉满，轻移箭尖瞄准，只等兔子近前一步就直射出去。
　　“嗖”的一声，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被远远的抛进他的射程范围，落在兔子边上，兔子受了惊哧溜一下钻进林子去了。
　　萧子陌迅速转身改变瞄准目标，不远处有个身影撒开腿就跑，身形步法应该是个女子。他收了弓箭一跃而下紧追上去。前面的人被这个背篓，跌跌撞撞的钻过枝枝蔓蔓的树杈。萧子陌故意停下来看那身影不辨方向的跑到崖边，自以为逃脱的拍着胸口歇气。
　　萧子陌闪身到了跟前，一把扭过那胳膊，浑身散发出生人勿碰闲人勿扰的危险气息。到手的猎物，给兄弟们的犒劳就这样被这个人一团草药扔出去吓跑了，他堂堂定王殿下怎么能不气？
　　萧子陌冷冷看着手里这个人，眼里闪过疑虑。“是你？”
　　面前的女子倒是不认识他的，只大力将萧子陌叩在她肩上的手使劲一推就往后退，却不料脚下一滑坠了下去。萧子陌见状，紧赶几步，伸手就抓住她的腕，可是她下滑的太突然力道之大大到直接将萧子陌也一并带了下去。而他们身后豁然开朗的地带竟是是一条深深的山涧。
　　耳边风声呼啸，萧子陌低下头，面前的这个人此刻正吓得睁大双眼一动不动的看着他。她面容清丽，脸颊边有一条细长的伤口没有处理，下颚的血迹却似已擦净。崖边因下落而不断变换的林木倒影在她的眼里，像不断摇晃的水纹。他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伸出另一只手臂环住了她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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