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氏女

　　卫子青午时再次来到竹屋的时候，里面竟然已经焕然一新，屋内飘荡着一股很清爽宜人的香味，床褥也换上了崭新的锦被，塌几上还摆满了檀盒。
　　还有大大小小的木箱堆了满地，她就差没地落脚了。
　　看着这些精致漂亮的木箱，想必里面都是他的衣物配饰之类的。
　　她内心啧啧了两声，撇撇嘴角，暗忖道：真是骄妄！
　　床上的谢稚见她进屋，瞟了他一眼，慢慢地合起手中的书册，随手一放，闭起眼等着进食。
　　卫子青取出食盒里的陶碗后，中规中矩地站在一侧，低眉敛目地道：“郎君自有下属，双手亦不曾伤，青郎君自行动手。”
　　谢稚眉目一挑，睁开眼缓缓地朝她看去，神情颇为诧异，拉长了声音嗯了一声，又轻轻地唤道：“郅。”
　　顿时，屋内又多了一个身影，竹屋仅数尺之宽，又摆放着一些箱笼，卫子青站着的地方已是狭窄，那个护卫这么一闪，立即闪到她脚边的空地之上，瞬时，两人身体就挨在了一块，卫子青吓了一跳，还来不及反应，一股属于男人的阳刚之气顿时冲进鼻孔，她脸孔一热，头更低了，悄悄地挪了挪脚步，可脚边已无空地可立足了。
　　这时，谢稚那低缓悦耳的声音响起了：“郅，昨夜给这小姑有多少铁钱？”
　　那护卫一愣，垂着头老实地答道：“属下问过焱，他说大约百十来铢。”
　　护卫话音一落，卫子青一阵恍惚，这，这谢三郎欺人太甚！
　　谢稚的头缓缓一点：“嗯，百十来铢，足能让一户贫农过上数月。”他无视卫子青那惊诧的表情，又轻飘飘地丢来一句：“既然小姑不愿伺候于我，便还钱吧。”
　　如此理所当然！
　　如此理直气壮！
　　他说完直接示意护卫打开食盒，开始进食，动作轻缓无声，优雅至极。
　　卫子青压抑着怒火，心头骂道：我还你个鬼！
　　静了好一会，怒火渐消。
　　她抬起头直直地朝谢稚瞪去，瓮声瓮气起道：“谢郎便是如此对待救命恩人的？”
　　谢稚慢条斯理地咽下一口鱼汤，心头赞道：这鱼汤甚是可口。
　　表情却是淡淡地，他瞥了一眼卫子青，懒懒地说道：“没人要你救。”
　　卫子青愣了一下，想想，还真是自己主动救他回来的，又气闷了一会，她呐呐道：“就算如此，郎君住我之所，嚼我之食，也需算上一算吧？”
　　哼！别以为我是好欺的！
　　谢稚扬起好看的眉，似笑非笑道：“卫子青，你以为有资格与我谈条件？”
　　卫子青的小脸刹地一白，她咬了咬牙，垂下眼眸，再次低下了头。
　　不行！她决不妥协，那些铢钱是目前与阿嬷最后的嚼用了，说甚么也不能还回去！
　　她好不容易从都城来到这乡野之地，甚么都还没有，财帛更是少得可怜，在卫府里所学得的琴艺歌伎，在这里根本用不着，光靠阿嬷那点绣功所得来的粗粮，那样的日子，二人的身体也会被拖垮的。
　　想要挣点财帛过好日子，何其难乎！
　　这么一想，她不禁悲从中来来，突然地，低着头的卫子青肩膀开始抖了起来，渐渐地，低埋的头颅下也传出一阵轻细的啜泣之声。
　　她低低地，带着怯怯又委屈的声音嚅嚅地哽咽道：“郎君何故欺人至此？”
　　谢稚眉头一竖，示意护卫放下陶碗，他惫懒地往后一依，神情轻松无比地道：“欺便欺了。”理也不理她这可怜的模样。
　　欺便欺了！就是欺了你又能如何？
　　卫子青一噎，心头好一阵咬牙切齿：真是个无耻之人!
　　完了，她这些小人之道，对他完全无用。
　　这么一思忖，她的心里已是将谢稚恨得牙痒痒的，只觉他徒有虚表，除去了那漂亮的外貌，心地竟是如此刻薄。
　　“吾愿伺候郎君。”她听见自己这样说道。
　　她含泪妥协了，为了那百十来铢钱，需要天天与他面对面，呜呜……，她的名节……还会完好乎？
　　谢稚满意地扬了扬唇，无聊的日子不会没事来打发了！
　　他看了看一脸苦相的卫子青，玉面露出一抹讥讽，随后哧了一声道：“晚食要有肉。”
　　见鬼的肉！一两肉要十几铢哩！呜呜~~~~~~
　　卫子青闷闷地，肉疼着回到了阿嬷的小院落，阿嬷正努力弯着腰在磨大豆，这些大豆是卫子青拿钱换来的，阿嬷早年丧夫，幼子也意外而死，一人孤苦，并无劳力耕作，自他们一家搬入都城之后，因阿父手中拮据，只得留下阿嬷一人在此，原本此处的房屋也会转售出去，却是一时无法找到买主，就这么一直搁置了下来，阿嬷也因此没有回到竹屋去住。
　　她连忙疾步过去，抢过阿嬷手中的木槌：“阿嬷，不必磨细，煮熟了可食。”
　　阿嬷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磨细了，味道鲜美，贵人也会食得舒心。”
　　说起谢稚，卫子青一阵气恼，却无法说与阿嬷，只得瓮声瓮气地道：“不必，他牙口很好。”像冰雪一样洁白，且坚固，只是那心却是石头做的。
　　不知详情的阿嬷怪嗔地看了她一眼，又疑惑地问道：“阿青，这贵人气质高华，容貌绝少，是哪家郎君？”
　　卫子青快速地靠近阿嬷耳边嘀咕了一阵，阿嬷恍然大悟般的点点头：“既是如此，阿青还是好好伺候贵人吧。”
　　她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满怀心事般地朝屋内走去了。
　　这个谢三郎，竟是如此难缠，她取出身上所有的铢钱，数了数，又是一阵肉疼，悔不当初啊！真不该救他！
　　她却也忘了，不救他又何来恁多钱财。
　　过了好一会儿，她将自己装扮了一番，和阿嬷打了招呼，才出门去买肉。
　　自她来到这里都没再食过肉，阿嬷省吃节俭，肉在这乡间之地，可是很昂贵的食物。
　　她穿着一身粗布灰裳，脸也涂得暗黄，额头的碎发放下了一半，双眼无神地看着前路，微微躬起双肩，一副缺少营养的模样，脚步缓慢又平稳地朝屠户家走去。
　　走到一半，碰到迎面而来的孙曜，少年高大笔挺的身影，迎着阳光而来，一眼见到她便开始咧嘴笑了起来，步伐也加快了几分。
　　“阿青，你将往何处？”
　　阳光下的少年神采飞扬，笑容俊秀，双目笑意盈盈地看着面前身材娇小的女郎。
　　孙家，在这个乡间里也是一个大族，孙曜家的家底也很富足，却是家规严明，子弟挣来的财帛需得禀公，直到成家之时，平时的嚼用也会分明。
　　如果，不计较她现在的处境，孙曜或许还是个不错的对象，但是，婚约之事，自来便是父母做主。
　　卫子青心头叹了叹，头脑被他这笑容晃得有点晕，她侧过头：“啊，是曜郎啊，我去购点肉食。”
　　孙曜笑得更欢了，他说：“我也正是往屠户那家去，我们一道吧。”
　　她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
　　孙曜见她今日这幅打扮与上次见面大相径庭，暗忖道：阿青还是原来的样貌好看。
　　孙家家底丰厚，不缺吃穿，但也不会裘衣车马奴仆成群，这样家世里出身的他，身材高挑壮硕，站在卫子青身旁，天差地别顿时显现出来。
　　卫子青低着头，他一眼便看见她微微露出的洁白后颈，还有小巧的耳垂。
　　沉默中，孙曜干哑着道：“阿青，你……”
　　“曜郎！”
　　一声欢快清脆的嗓音打断了他的话。
　　二人抬眼望去，前面岔道中央，一个粉衣少女正迎着风，快步而来。
　　“曜郎，我们去玩儿吧。”
　　少女带着兴奋的神情停在二人面前，她双目含情，亮晶晶地看着孙曜，看也没看卫子青一眼，翘起的鼻尖上隐隐沁出几粒汗水，噙着亮眼的笑容，期待地看着孙曜。
　　这是一个热情美丽的女郎，她此刻的眼中只有孙曜一人。
　　孙曜有些赧然地看了卫子青一眼，又对面前的女郎道：“阿琦，我不去了。”
　　她是阿琦？
　　卫子青怔怔地朝少女看去，阿琦，她也是识得的，幼时没少被她欺过。
　　阿琦初时以为站在孙曜身边的是他家仆人，并没去理会，现在发现那个仆人正用毫无忌惮的眼光朝自己看来，心里一阵嫌恶，她皱起眉头鄙夷地瞥了她一眼，抓起孙曜的胳膊摇晃着，娇声道：“曜郎，去吧，连着几日未见你，我思得紧哩。”
　　这话很是直白，卫子青恍然大悟，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孙曜，又垂下头，继续朝前走去。
　　孙曜面孔一红，急忙拽下阿琦的手，僵硬着挤出一个笑容道：“阿琦，改日罢。”
　　阿琦不悦地皱起鼻子，嘟着红唇，傲挺的身姿朝孙曜依了过去，用春水般的嗓音娇柔唤道：“曜郎……。”
　　无比缠绵娇嫩，令人心头一阵酥麻。
　　孙曜的身子颤了颤，眼看卫子青已走出数步之远，低声道：“阿琦，我今日还有事，你自去玩吧。”
　　说完，也不等她有所反应，立即提步朝卫子青追去。
　　阿琦一愣，以往曜郎哪次不是被她迷得晕头转向，叫他往东不会往西，今日怎会这幅模样。
　　她抬眼看去，他居然弯着腰，对那奴仆一副讨好的样子？
　　“阿青，我跟阿琦没什么的。”
　　孙曜追上她，急急忙忙地解释了一句。
　　卫子青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继续低着头往前走，她一直在思索着买几两肉，阿嬷身体不好，也需多补补，可手中的钱财不知够不够。
　　“阿青，我对阿琦没那个意思。”孙曜继续解释着。
　　卫子青正待开口，冷不防一阵香粉味直直地扑鼻而来。
　　接着，阿琦那含着愤怒的声音响起：“曜郎，她是何人!”
　　二人侧过身，看见阿琦正瞪着漂亮的双目，嫌弃地看着卫子青。
　　“曜郎怎能与贱奴为伍？”
　　从卫子青的外貌判定，她定然是贱奴。
　　孙曜眉头一皱，沉声道：“阿琦，她不是贱奴。”
　　阿琦眉头皱起，她再一次鄙夷地朝卫子青盯去，双手紧紧攥着孙曜的胳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卫子青，直到认为眼前这个丑女构不成威胁后才缓了缓语气：“那她是谁？”
　　孙曜无奈地抽回手，低声说道：“她是阿婠婶的远亲。”
　　阿婠是阿嬷的名字。
　　卫子青看了看天色，无意与他二人纠结，淡淡地说了一句：“晚霞已起，我先行一步了。”
　　阿琦见她很识趣，傲然地拉起孙曜的胳膊就往另一边走去：“曜郎，走吧。”
　　孙曜看着渐渐走远的卫子青，有些窝火地一把甩开了阿琦的手：“你自先去吧。”说完大踏步地朝她追去。
　　阿琦一阵愕然，在原地跺了跺脚道：“哼！下次再也别想我理你！”
　　脚步悠然缓慢的卫子青，兀自走着，却没有发现身后跟来的孙曜。
　　孙曜追上卫子青后，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他面色萎靡地想着：阿青定是恼我了，阿琦那话那么引人遐思。他不否认以往曾对阿琦动过心思，但也一直克制着没有做出过任何逾越之举，自阿青出现后，见到她原本样貌的那一刻，他的心里围绕着的全是她的身影。
　　想到这里，孙曜提快了脚步，站在卫子青面前，神色坚定地，带着慎重地问着之前没问出口的话：“阿青，你可否告诉我，为何从都城独自回到此处？”甚至隐藏了本面目。
　　卫子青抬起眼，莫名地看着这个身材高大的少年，咦？阿琦呢？她张目往回头看了一下，后面空空如也。
　　等不到她回答，孙曜直直地盯着她，眼神越来越专注，他在等她回答。
　　她能如何回答？卫子青低下头，暗暗叹息了一声：其实，曜郎还是很不错的，不过，他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孙家娶妻必娶有正经身份的姑子，即使她心仪于他，回到卫氏，成为了正经的卫氏女，卫氏也不会允她嫁给平农的，这一大难关，便如江河海水，跨不过，也渡不去。
　　卫子青抬起头，双目孙曜看去，这个郎君的眼中，含着深深的期盼与情意。
　　突然，她有点不忍心了。
　　本欲出口断然拒绝他的念头就在他这隐隐的期盼与满含情意的双目中一口堵在了她的喉咙里。
　　在两人的对视中，她无奈地开口道：
　　“曜郎，刘屠户家要关门了。”再耽误下去，今日就别想买到肉了。
　　孙曜见她不答，掩去失落的心情，朝她笑了笑，转开身去让出了道路，配合着她的脚步，边走边低声道：“阿青，我家里就要给我说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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