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故

　　“妈……麽……”又是非常清晰的一声。
　　我不顾发丝被图南捏在手里，侧头看她。
　　她真是一边把玩着我的发绺，一边笑着对住我。
　　“图南……再喊一声？”我逗她。
　　“妈妈。”她毫不含糊。
　　哇，虽然我知道她早就开口了，可是如此清晰明白的喊我妈妈，这可是头一遭啊！
　　“图南……是喊娘么？”一旁的图娅很是眼馋的神色。
　　“嗯，是啊，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喊我。”我心里可高兴坏了。
　　“真羡慕姐姐，”图娅伸手来将我的发绺从图南的手里脱开，“也不知我的璋儿什么时候能这般喊我……”
　　“会的。”我忍不住亲了亲图南的脸颊，“一定会的。”
　　“妈妈。”图南又清清楚楚喊了一声，将小脑袋靠在了我的肩窝处。

　　晚上，完颜希尹把我从丽儿那里“拎”回自己屋的时候，我还兀自沉浸在“妈妈”的美好身份中。
　　“看你高兴的，怎么跟南儿一样成小孩子似的。”完颜希尹摁着我躺下，不让我再兴奋的坐起来。
　　“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看着他，“图南明明早就开口说话，偏偏不肯喊我……”
　　“孩子也有孩子自己的想法。”他睡下来，拉上厚厚的被子。
　　那被子……很重，我有些吃不消，扯了一下。
　　“你少胡说，图南才一岁多，能有什么想法？”
　　“她像你啊……”完颜希尹搂着我，“你的脑袋里，稀奇古怪的想法就很多。”
　　我差点翻白眼，也不知这算是夸我还是损我。
　　稍稍安静了一会儿，我想起这些日子他忙进忙出的事情。
　　“今日……那押粮官启程了？”
　　“嗯。”他很轻松的样子。
　　“你觉得……狼主不会疑心么？”
　　“那就要看，狼主有没有开战的念头了。”他说道。
　　“我觉得你真是胆大包天。”我俯起身，以手支颐的看他，“你是笃定了完颜昌会替你掩饰是不是？”
　　“狼主……已经在准备大婚的事宜了，本来就不该再把精力花在征战上。”他看着我，“这里是赵宋旧都，一味猛税也不利于人心安定。粮仓里多留些冬粮，不好么？”
　　好，当然好，怎么会不好呢？
　　可我觉得，他才不会这般为“赵宋旧都”的百姓考虑问题呢！
　　“虽说有五年不战的协议，可如果真有人拼力撺掇狼主开战……”
　　“那粮草在我的手里，不是比在旁人手里强？”他笑着捏了捏我的下颌。
　　啊，这才是关键了。
　　“你说过不开战的。”我皱眉。
　　“是，所以我才作此擘画。”他控住我的脸，“防患于未然。”
　　我想了想，似乎的确如此。
　　“蕙儿……”
　　“嗯？”
　　“其实，不开战也不代表没有争端……心怀故主的大有人在，”他望住我，“人心是最难控制的。”
　　“可你……收买的那么好。”我拍拍他贴在我面上的手背，“我看汴京城的百姓，如今都能喘上气了。再过些时日，还不都说你好？”
　　“嘴上说好，心里是真的如此想的？”
　　“那你想如何？”
　　“我……想你，”他直直看着我的双眼，“蕙儿，你的心可曾觉得我好？”
　　我愣住，怎么就突然扯到我身上了？
　　他的拇指在我的鼻翼和唇角间来回的摩挲，带着一点沙沙的触感。
　　“要真正得到人心，太难了。”
　　“那你就不要得陇望蜀。”我故意张口露出牙齿，咬了一下他的掌缘，“贪多必失的道理明白不？”
　　他一使力，乾坤倒转的将我扣在身下，“什么贪多必失，自始至终我要的就是你一个！”
　　“你！”我伸手抵着他的双肩，“别闹。”
　　他轻而易举的在我的手肘处一捏，突破了我的防线，俯首亲我，“我要你的人，更要你的心，蕙儿，你必须完完全全都属于我。”
　　我感觉到他的不安分，他在解我的衣带。
　　“你……你……哎，等等，等等。”
　　“做什么？”他特燥的样子。
　　“你……今日不找苏大夫来问问了？”我揶揄道。
　　他明显的一愣，随即咬牙切齿。
　　我探出手将滑落到腰边的盖被拉上。
　　“又做什么？”
　　“我……冷啊。”将盖被拉上他的肩头，“你不冷么？”
　　“不冷。”他嘴上倔得很，但行动却很配合，将那盖被严严实实的裹住两人，“等一下……我保证一定不冷。”
　　“油腔滑调。”我啐他。

　　激烈之下果然汗湿重重。
　　我疲累到浑身虚软，蔫蔫的缩在被中，一丁点也不想动弹。
　　完颜希尹就揽着我，手指在我后肩的那处伤疤位置缓缓的，重复轻抚。
　　我不知道他此刻脑中会想到什么。
　　我就不愿回想，宁可浑浑噩噩的。
　　他一刻前说的话很是正确——人心是最难控制的。
　　我的心，连自己都控制不了，何况旁人？
　　这般你好我好的过日子，不行么？
　　“蕙儿……”他轻啮着我的耳珠，“我……过几日得出门一趟。”
　　“嗯。”我气声回他。
　　“可能得有一阵子……”他又说。
　　“嗯。”我继续。
　　他要出门就出门，三五日的也无所谓。他若不在，我反而自由。
　　“是去临安。”他续道，“督纳币事。”
　　话音落，我可以感觉到他指尖的颤动——那不是因为他的缘故，而是我，我的身子一下绷紧了。
　　静默，在这狭小的空间一下漫延无际。
　　他来扳我，似乎想弄清楚我的神情。
　　可我闭了闭眼，不从。
　　他没有再强我，搭在我肩头的手松了去，片刻后，又将头颅埋入了我的肩窝。
　　他报复性的将我紧紧箍住，迫使我的背脊分毫无隙的贴住他的胸膛。他的呼吸在我的耳边，清晰又深刻。
　　“什么时候，你才能……放下？”
　　他的无奈和不甘自牙根处蹦出，浑然将一刻前的爱欲浓稠全部驱赶到百千里外。
　　我紧闭双眼，没有回应。
　　只因这答案，我自己也无从知晓。

　　完颜希尹离开那日，图娅和我都去送他。
　　对于图娅，这是完颜希尹头一次出远门，加上临安对她而言是一个完全没有概念的他国都城，所以表现的特别担忧。行至门口，她还小声的同完颜希尹说着话，叮嘱要注意身体，平安回来云云。
　　我就一路静默，做个小透明。
　　可是，完颜希尹怎会允许我只做路人甲呢？
　　待到图娅说完，他伸手自后侧将我生生拉到跟前，问道，“蕙儿，可有什么与我说的？”
　　我抬眼看他，没有出声。
　　“姐姐……必是舍不得大人呀。”一旁的图娅替我说道。
　　“真的么？”完颜希尹的视线始终锁在我身上。
　　我还是看他，看的图娅在身后悄悄的拉我的衣摆。
　　“姐姐，同大人道个别吧。”
　　完颜希尹似乎想说“算了”。
　　我伸出双手，将欲离去的完颜希尹拉住，非但拉住还踮起双脚，吻上了他的唇。
　　他猝不及防，往后略退了半步，但马上，扶住了我的腰侧。
　　耳边听到的是抽气声和阵阵低呼。
　　“……蕙儿。”完颜希尹居然都开始尴尬了。
　　“我想问你个事。”我依旧攥着他两肩。
　　“什么？”
　　我凑过去，用只有他可听见的声音问，“你给我们的儿子，取的名字是什么？”
　　他愣怔，但下一刻便毫不犹豫的轻声回道，“守琛。”
　　我点头，“好，守琛，我记着。你若想着守琛，就好好去好好回。”
　　“你说什么？”他不让我挣脱他的双手。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我扯他的手臂，“没别的要说的了。”
　　“蕙儿……”
　　“大人……一路平安。”我屈膝给他行礼，退到了图娅的后头。
　　完颜希尹神色复杂，似乎在思索我刚刚与他说的那些话。
　　呵，他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不明白呢！

　　“听说你今日可大出风头。”苏子厚也不知听谁嚼了舌根，这日给我诊脉的时候直接开启冷嘲热讽模式，“你对那完颜大人真是很有办法。”
　　“完颜希尹这次……去的是临安。”我回道，“你可知道，今日之前，我们已经三天没有说过话了。”
　　苏子厚愕然，“为什么？”
　　为什么？
　　我如何告诉他，我即使明知完颜希尹用临安之行在试探我的时候，却无论如何做不到无动于衷？
　　有一些东西，无法触碰。
　　“你……怕他去了临安，会对将军不利？”苏子厚开始有些头绪。
　　我怎能不怕啊！
　　完颜希尹的手段，才领教过一遭。
　　他将心机用在金国朝堂，我没有意见，可若将这番算计带去临安……
　　“如今将军在家守孝，都不过问军政之事。”
　　“那金人为何要完颜希尹去临安？”我反问，“纳币之事，何须他出面督查？”
　　苏子厚想了一想，圆了眼睛。
　　“你……你的意思是，金人想借这个机会探查虚实？”
　　“将军守孝三年……意味着什么？”我说道，“当初金人愿意停战五年，绝想不到将军家中会有如此变故……”
　　“是，是。便是停战，将军所率部众也是时刻驻守在襄汉地带……可如今，将军留于临安，千里防线其实群龙无首。”苏子厚终于摸到了门道。
　　“我知道将军在收复郾城、颍昌前，早已布下了联结河朔义士的暗局，当初能将兀术压到喘不过气，除了岳家军的兵力战术，城内义士乃至百姓的里外合应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我续道，“可那些江湖人士毕竟散漫，若不是冲着将军的威望，谁能保证他们始终心向大宋呢？宋金拉锯这许多年，蛇鼠两端的事还少见了？完颜希尹在这汴京城中废伪齐旧政，减税减赋，囤积冬粮……是为了什么？他要的也是人心。”
　　这便是战争背后的博弈。
　　金人最惧怕的地带如今相当于半界真空，没了岳飞，以张宪、王贵的资历和威名都不足以承担起连结河朔的重任，所以完颜希尹才在汴京大搞怀柔政策。不过短短一年时间，已是效果显著，若是两年三年……待三年后岳飞孝满复职，这河南地会是如何一番光景？
　　论心机权谋，岳飞如何是完颜希尹的对手？
　　何况，岳飞的心思，全然不在这勾心斗角的政局上。
　　“你既知金人意图，怎的不阻止完颜大人去临安？”苏子厚睨我，“他一向对你言听计从。”
　　我不由哂笑，“我便是阻止得了完颜希尹，难道能阻止所有金国使臣？临安这趟，完颜希尹不去，旁人也不去了？”
　　苏子厚哦的恍然。
　　“至少，我还能牵制一下他。”
　　“你……今日同他说了什么？”苏子厚一点即通。
　　“我告诉他，他此行平安无事的话，我答应给他生孩子。”
　　苏子厚变色，抓住我的手腕，“你疯了！你知道你自己的身体情况么！”
　　“我知道。”我平静看他，“你不是判了我三年么……若是真能有孕，足够了。”
　　“什么有孕没孕的！你这身子，若是真的见喜……别说三年，能不能撑得过孩子出生都是问题。”
　　“……那也未尝不好。”我笑笑，“我若因此没了命，完颜希尹就永远欠着我。”
　　“你……这是什么话。”苏子厚大概觉得我魔怔了吧，“你这样作践自己……将军若是知道了……”
　　“他为什么要知道？”我摇头，“他是他，我是我。何况……待他三年孝期结束，我也许已经死了。”
　　我忽然想到一桩，反手将苏子厚的手腕握住。
　　“臭小子，若是我哪一日死了，你……一定说服完颜希尹，将我烧成灰……”
　　“做什么？”苏子厚的表情已接近看神经病了。
　　“这样，你就带一些走……一点点就好。”我却是像在叙述一件极其愉悦的行程，“你去一下相州，汤阴……那里有个永和乡，你就把灰撒在那里，村里的小径、乡间的田埂，哪里都成。”
　　“做什么？”苏子厚变成了复读机。
　　“等到……将军有朝一日回家乡的时候，我便可以瞧见他了呀。”我真心觉得，这样特别圆满，“行不行？行不行？”
　　“你……真是疯了。”苏子厚全线崩溃。
　　“我……又不会害人。”我觉得他的反应真奇怪，“再说，一撮灰也碍不到你什么。臭小子，除了图南，我就求你这一桩，你必须给我做到！”

　　图南，我终于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和我的孩子在一起了。
　　虽然，她对丽儿的亲近更甚于我，可是这没有关系啊，我便是看着她在丽儿的怀里蹦跳、欢笑都是心满意足的。
　　以前我曾经希望我是她在这个世界最亲近最依赖的那个人，如今却再也不这么想了。如若希望她今后能有自由，那么，即便我，也不应该成为牵绊她的障碍。当我有一日终将离开她，我希望她可以真正展翅扶摇九万里。
　　只是话说回来，血缘这个东西还真的有些冥冥的神奇。
　　图南自从愿意与我肌肤接触后，她渐渐的便会靠近、投向我。会搂着我的脖子与我撒娇，也会在我的肩上胡乱的蹭擦她的小脸。拿到什么好吃的点心，会想到也塞进我的嘴里，而心爱的玩具布偶，更是会与我一同分享。
　　丽儿就说，这是母女天性。夫人……若是身子再好些了，就让小郡主搬去夫人房里同夫人一起睡吧。
　　我说不必了，大人喜欢在房内处理公事，会影响孩子的睡眠。而另一方面，我的屋子里有太多的公函，我也怕图南将些重要文件给弄坏了。
　　“妈妈……”图南已经很流畅而明白的知道如何喊我。
　　她似乎更知道，她一喊我，我就会对她露出由衷的笑容。
　　小小的她已经知道，如何能让我高兴起来。

　　转眼月余，没有任何有关临安的消息传回来。
　　是刻意还是果真风平浪静，我无从获悉。
　　我只知道，以岳飞的性格，他不会主动出府加以挑衅，而以完颜希尹的性格，他不会白白去一趟临安，什么都不做。
　　他甚至有可能主动去岳府拜谒……
　　我最恨他这一点，永远都这般招摇，倨傲！
　　进入冬月，天气骤然寒气逼人。
　　我依旧坚持初一十五去大相国寺上香参拜，苏子厚就盯着我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袍子，外头还得披上跟被子差不多重的夹棉斗篷。
　　这……真的很遭罪！
　　不过令我开心的是，完颜希尹不在家，图南的事就是我说了算了。
　　我将丽儿和图南一块儿带出了府。
　　因为人多，这次不再坐轿，换了马车，我与丽儿、图南还有月柔一块儿坐车上路。
　　果然，一路上，图南特别兴奋，扒着车厢的小窗，骨碌碌的瞅着外头的街道、铺面、行人、风景，竟是连冷都不怕。
　　到了大相国寺，照旧分头行事。
　　我入寺参拜，月柔去她那心心念念的蜜糖果子小铺子，苏子厚就直奔罗汉堂。
　　丽儿带着图南原想跟着我，可我怕大殿中浓重的香火气熏了孩子，便让她们同月柔一块儿去看热闹了。
　　图南自然高兴，看泥菩萨怎么有逛铺子有趣呢！
　　“她若喜欢什么，丽儿你给她买就好，”我嘱咐道，“就是月柔那些小吃食你得看着，别让图南吃……她的牙还没长好，那些甜津津的东西不能碰。”
　　丽儿连说知道。
　　我让她等下逛完了同月柔一块儿到寺里来找我，月柔知道我会在哪里。
　　循例到了那千手千眼的观音殿前，我还未入内却瞧见了苏子厚，气喘吁吁的朝我奔来。
　　“你……这是干什么？”
　　“哎，你……你快跟我来。”他说话哼哧哼哧的。
　　“跟你去哪里？”我更奇怪。
　　“跟我走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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