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因无解

　　今天的天气闷热。空气中夹杂着厚重的水蒸气。杨寰醒得很早，他从被窝中坐起之时，秘书刚巧走到门口。“处座，祝..秘..她撑不住了。”他躬着身子，低垂着眼眸。
　　“撑不住了？”杨寰蓦的皱起了眉头，他从床上起身，抬手拢了拢身前微敞的丝绸睡衣，看向了一旁盛开着白玫瑰花的窗棂。“在哪。”他问。
　　“提篮桥。”
　　“把命吊住。”杨寰扭过头来看向秘书，“不许死了。”
　　“是。“秘书低下头，转身就要从房里退出去，这时候，杨寰忽地叫住了他。“地牢那个还活着吗？”他像是不经意间突然想起，便也随口提了一二。
　　“昨天送饭的时候，还有气。”
　　“那好。”杨寰点了点头，白玫瑰花在窗台上的玻璃水瓶中绽出一抹晶莹的晨光，“提出来，下午送枫林桥。”
　　他的语气平淡，仅仅像是在谈论一道精美的茶点。
　　“对了，把那个人叫过来。”

　　今天并不是个好天气。杨宸从戏园子出来，只觉得整片天儿沉重得快要掉下来，小路上的行人稀少，汽车也少，赋闲的黄包车师父倒在巷口，汗巾蒙在脸上，发出震天的呼噜声。
　　杨宸没有往书店去，他从戏园子往西走，整整转了两道弯，从一旁的小道抄了近路，来到他熟悉的厂房——那是一排灰扑扑的房子，他走近了从左往右数第二间。杨宸以前是在这里做工的，从前任厂长华元珉还在的时候就在了。
　　玻璃厂的气氛总是热的，蒸腾着雪白色的蒸汽，厂房烧着炉，又热又闷，壮年汉子爱流汗，整个房子满是汗气，上身脱得精光，钢铁似的臂膀油得发亮，一根钢管子，搅着里头滚烫通红的液，汗水滴进去，又蒸在他红彤彤的脸上，众人嘿哟嘿哟干得起劲儿，炉火红过人脸儿，烫过天上的太阳。

　　那时候华元珉还会打酒来，亲自送到众人手里，这位厂长称一声女中豪杰实在不虚，莫说是算盘活计样样精通，便是杨宸都搅不动的炉子，她也搅得。

　　而如今……

　　杨宸不太敢继续看了，明明没过几年，这里却好似一片凋敝的落叶，寥落破败。
　　炉子已经不热了，唯有顶头那一片泛着带有温度的红色，做工的众人骨瘦如柴，耷拉着脸儿有气无力地推拉着山上打来的石块儿。
　　地上四处散落着玻璃碎片，整个厂房泛着一抹凄清的冷色。

　　他闭上了眼睛。原本来这里也并非缅怀往事。
　　离开厂房往后走，直走到那一排房子的最后一间。杨宸娴熟地掏出钥匙，里面黑漆漆的，没有人在。这是存放账本的地方，亦是申新玻璃厂厂长掌控大局，账房们打算盘的地方，是以账本都在这。杨宸此次，便是为了这些深藏在旧事中毫不起眼的啮虫而来。
　　第三列书架的最里处便是账本，杨宸将油灯放在书架上，熟稔地蹲下身，抽出最底下一层的外侧第三本，那是申新玻璃厂的年收支，从办厂那一年就有了。
　　杨宸翻开账本，泛黄的纸页上一抹浓重的亮色映入眼帘——不知道是谁，拿了红色的墨汁涂在那一年的总收支上，那是前任厂长华元珉病逝的那一年，他皱着眉头瞧过去，产量明显增幅，是在华元珉病逝当年上数第三年开始的。

　　事实上，工厂里的账房和工人都觉得，多就是好。
　　是以这些年来，他们一概忽视掉了从同样的山上打来的石头，用同样的碱灰烧成同样的玻璃，为什么月月年年都在增多。
　　大抵是财神眷顾罢！他们总这样想。杨宸却不以为意，他深信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却是一直不得真相，一串串数字埋藏在心中许久，直到昨日，倒是猛然想了起来。

　　是了，拿回新世界，一切便都一清二楚了。
　　杨宸笑了，他把账本揣进怀里，从书架上拿起油灯，沿着一路开始寻找华元珉病逝当年的账本，他一路寻过去，找到了厂房的最里处，再出房门之时，天顶上是一片凄厉的惨白。

　　书店今天没什么人在，杨宸进门的时候，只看见周麒潼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坐在外面，一旁站着三三两两的客人，他们是来这里看书的。
　　“咋的，今天轮到你啊。”
　　杨宸抱着账本朝四周望了望
　　“乔琅姐在吗。”
　　“在里头。”
　　周麒潼无精打采地扬了扬手，又把脸蹭回了臂弯里，“要不是薛何出门买菜…”他嘟囔着，像一只恹恹的小猫。
　　“那你可真是冤大发了。”
　　杨宸夸张地点了点头，随即伸出手来，往书架上拿下了那本熟悉的红书，“竟然是帮宁闻星顶班。”
　　周麒潼没有回答他，只是埋在臂弯中慢慢的嗯了一声，像是一只哼哼唧唧的小兽。

　　“那你好好待着，我进去了。”
　　说罢，杨宸抬起手来，拍了拍周麒潼瘫软在桌上的肩膀。

　　乔琅不喜欢今天，潮湿的天气总是令他头昏脑胀。
　　江昱一早便带着孩子出去了，好不容易能在书店安生待两天，却莫名无聊了起来，她坐在楼下的书桌旁，手上的《雪莱诗集》翻来覆去，一颗心却是怎样也静不下来，当她想要放下书去做些其他的时候，杨宸回来了。
　　“姐，大事儿。”他像是有些急切，怀里揣着一本墨蓝色的什么东西，乔琅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放下了手上的书
　　“屋里没人。”
　　她踢了一把面前的木椅子。
　　杨宸从善如流地扯过坐下，面前墨蓝色的东西才正式摊开在乔琅眼前，“你拿出来干嘛。”乔琅看了他一眼。
　　“姐，是这样。”杨宸也不急，只见他把账本掉了个头，正对着乔琅的方向翻开，翻至那抹红色便停下手来，他看向乔琅。乔琅却定定地望着眼前发黄脆弱的纸面，眉头愈紧。“你什么时候发现的。”还没等杨宸开口，乔琅却率先抬起头来。

　　“你知道啊！”
　　“元珉也知道。”
　　“那…”杨宸抿了抿嘴，“那你听我讲。”他把眼前的账本合了起来，“姐，你记得之前死的那个记者吗。”
　　“记者…”乔琅略微思索了一会儿，随即瞪大了眼睛，“你到底知道什么。”她直直望向杨宸，语气慢慢地冷了起来。

　　“那个记者是我小时候邻居哥哥的亲大哥，我昨天去邻居哥哥那，瞧见了他的手稿。”杨宸压低了声线，像是没听到一般缓缓开口，“他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东西。”
　　乔琅的脸色愈发严肃了起来。

　　“姐，当年武昌城一战，众人皆知是江司令横死，江部才全军覆没……他说江司令之死有疑。”

　　“嗯。”乔琅轻轻地点了点头，她许久没有听过江司令三个字了。

　　“和……一批消失的军用盘尼西林有关。”

　　杨宸斟酌着，他抬头看向乔琅，却被她凝重的脸色吓了一跳，“姐，咋了姐。”他抬起手来，在乔琅眼前晃了两晃。
　　“所以你的意思是？”乔琅抬眼看向他，眼中闪烁着疑虑。
　　“没错。”杨宸点了点头，“背后的人很厉害，白来的钱谁不要谁是傻子，更别谈怀疑了。”他顿了顿，随即翻开了手边的账本，红色的标记依旧醒目，杨宸伸出手指数了数，停在了一个模糊不清的时间点上，“从这一年开始，同样的材料，产量却莫名其妙地开始变多，一开始增得慢，到这一年…”说着，他的手指下滑，来到了华元珉离世的上数第三年，“从这一年开始，开始明显增加，那么…”他有些迟疑地看向乔琅。
　　“姐，你还记得，武昌城，是哪一年吗。”杨宸咽了咽口水，乔琅的脸冷得像是结了霜。
　　“厂是华家的产业，元珉爸爸和元珉相继去世后…厂子现在在华昉手上。”半晌，她缓声道，“当年人死的死散的散，而现在…咱们除了房门钥匙，什么也没有。”
　　她说的是存放账本的厂房。

　　“不不不，姐。”
　　杨宸止住了她的话头

　　“华厂长是病故。”

　　他好像意有所指。

　　乔琅的眼睛蓦地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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