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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红尘
绍兴元年(1131)的上元节,周如音也深感意外,韩世忠竟来到她房中。
她本已沐浴睡下,听闻主君来了,连忙起了身来披上披风,连头发也未及拢一下,韩世忠便已经走了进来。
她只得赤着脚,规规矩矩行礼道:“韩将军。”
韩世忠平日里便不苟言笑,今夜更是脸色铁青,往桌边一坐摆摆手道:“躺着吧,别冻着了。”
这让周如音甚是为难,主君既来,她就是再冷也不敢躺下。
她思量着问道:“主君若有心事,不妨让奴为主君弹上一曲,聊以解忧。”
韩世忠也没想到这周娘子在府上住了两年半,如今竟是转了性:“你不哭了?”
“主君说笑了。”周如音矮矮身子,“若将这等陈年旧事翻出来,那可真羞煞奴家了。”
然后韩世忠不说话,兀自喝起了酒。
周如音顿了顿,起身拿过琵琶,坐在床畔轻声弹唱起来。
*
周如音是对王渊有情谊,但再多的情谊,也经不起一日日的消磨。
赵叔近将她带回赵府那日,她便心灰意冷了——一个仅一夜之|欢的恩客都能为她赎身,王渊却总有借口推脱。
看来此生与王大人是有缘无份,这低微的身子,到底进不得他王渊的门楣。
在赵府的日子虽受主母刁难,但也总有熬出头的时候。
随着新人入府,那些恶毒的作弄终于也从她转去了旁人身上。
说起来赵叔近出事前的那段时间,倒是她过得最惬意的时候。
她不常出院门,也不屑于妾室间的明争暗斗,三餐衣着又有丫头小厮照料。
有时一个恍惚,她甚至觉得她生来就是周小娘子,从未在教坊待过。
于她而言,赵叔近和她的任何一个恩客都无不同。她难以将赵叔近当作王渊那般爱慕,但为着赵府的安稳舒适,她倒也乐意把赵叔近看作最尊贵的客人,百般侍候、巧言讨好都不在话下。
她原以为日子会就这样过到头,直到传来赵叔近因通敌罪被缉拿关押的消息。
*
但赵叔近被抓也没有多久,没几日便又回到了赵府。
只不过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他不是被放回来的,而是偷跑回来的。
听闻主君回府,赵府妻妾皆到门前来迎,周如音自然也在其中。
她本是远远站在后头,却不曾想,赵叔近下马后竟直冲她而来,抬手便给了她一耳光。
周如音当场被打得头痛耳鸣,眼前发昏,只知赵叔近正发了疯似的扯着她的领口对她破口大骂,隐约间听到几句完整的——
“你这贱人、丧门星,我就不该让你这娼|妇入我家门!”
“你到底有什么手段,竟让那王渊疯狗一般咬住我不放!”
“我今天就打死你!我今天定要打死你!”
拳头巴掌雨点般落下,周如音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那时她心里只有一个人。
王大人。王大人。王大人。
*
正在此时,赵府的大门处传来“砰”得一声巨响。
殴打终于停止,赵叔近慌忙叫道:“他们追来了!快,备马,从后门……”
但却已来不及,又是一声巨响,一根巨大的木桩将赵府大门直接撞倒。
一队人马鱼贯而入,领头之人一身重甲,高坐马上,手执长刀,举手投足间带着几分吓人的邪气:“哎呀呀,赵知州真是让我好找。”
赵叔近厉声喝道:“千古奇冤那!秀州人尽皆知我赵叔近是平叛并非通敌!我告诉你张俊,今日你们欺我辱我,待日后我告到官家那里,你们就等着……”
“哦?”张俊闻言颠了颠手上的长刀,“那看来,还真不能留你了。”
赵叔近脸色大变:“你要作甚!你可别忘了我是宗室,我乃宗室!”
那边张俊已将长刀骨碌碌耍了起来,口中喝道:“汝既从贼,何云宗室!”
手起刀落,赵叔近人头落地。
待周如音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时,衣裙已经被赵叔近的血浸透了。
*
对于赵叔近的死,周如音并不在意。
她只想知道他死前说的话是不是真的,王渊是否真为了她故意陷害赵叔近。
但很快她知道自己又想多了,因为王渊将她如物件般,赐给了自己的部下韩世忠。
韩世忠军以骁勇著称,这韩将军本人也总是沉着张脸,随时要打杀人的样子。
周如音被送进他帐中后,总是止不住地落泪。
倒也不是有多不愿,于她而言,韩世忠和赵叔近没什么两样,她难过的是自己一再高估了王渊对她的情谊。
当年开封府烟火之下的那些情话,曾无数次地支撑着她活下去,如今看来也只是王渊的一时戏言罢了。
再瞧这韩世忠,看起来似乎对她毫无兴趣,每日回帐便只晓得喝酒睡觉。
不解风情,也不风雅。
那些日子里,周如音不知自己将何去何从,真也想过一条白绫吊死算了。
好在很快,韩世忠便差人将她送去了扬州韩府。
*
韩府的日子,意外地,过得比赵府更要舒心。
当时周如音在去往扬州的半道上卷入事端,两个护送的军汉都被人打死,幸得两位姑娘搭救,才能免于灾祸。
完事后三人一对,一个是韩府的小妾梁氏,一个是卖人肉包子的阿庞,一个是韩世忠送回的乐伎。
三个人中两人手上沾了人命,相互一合计,放把火烧了道旁酒馆。
阿庞没了营生,周如音没了护送的人,便都跟了梁红玉。
周如音仍坐轿中,阿庞、梁红玉各骑一马,三人一道回了韩府,这事儿也就算了结了。
很快周如音便发现这韩府甚是有趣——早先的白大娘子在南渡时就死了,这韩世忠暂时还未续弦,府上只这位梁小娘子管事。
而这梁小娘子对争宠之事似也不上心,对她这个乐伎也不加管束,说起话来不讲究上下尊卑,甚至有时乔装外出,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有一日她看着梁红玉,终究还是问了出来:“梁小娘子,可在教坊讨过生活?”
周如音永远也不会知道她这句话对梁红玉的打击有多大。
*
能让梁红玉慌起来的事儿不多,这事算一件。
她无数次地追问周如音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但周如音确实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再问我也答不出什么花样,我就是看出来了,我也不知道是打哪儿看出来的。”周如音只能这么说。
这是肺腑之言。
也是自那以后,二人之间的话多了起来——既然这事情都聊过,那便可以无话不谈。
在阿庞还屁事不知的时候,周如音便已晓得梁红玉的身世来历,梁红玉也知道周如音便是开封盛极一时的周行首,知道她与王渊、赵叔近的红尘旧事。
听了周如音的描述,梁红玉也一度以为王渊对周如音并无情谊,但建炎三年(1128)苗刘之乱之后,与韩世忠在城北河畔骑马溜达时偶然提起周如音,这才知晓当时实情。
所以后来梁红玉也寻了个机会,一边烤栗子,一边将此事告诉了周如音。
“韩世忠同我说过陈通叛乱时的情况。王渊诬陷赵叔近通敌确实没有别的原因,就只是想将你抢了去。”
“这事儿主要怪韩世忠,他这人做事一根筋。不是王渊把你赠与韩世忠,而是韩世忠硬生生将你讨了来。”
“当时王渊正在那三推四请呢,这刚推到第二下,就被韩世忠一口接过去了。我估计韩世忠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纯粹就是看不惯王渊搞的这一套。”
“所以王渊对你是有情的,否则他也不会为你杀了个宗室。”
“但是别等了,王渊已经死了。”
那一天周如音才晓得,世间万物都有情,只数她梁红玉最无情。
*
人都是复杂的。
赵叔近是百姓称道的好官,却也妻妾成群,动辄打骂。
王渊欺凌百姓,搜刮民用,却也极重情谊,广施恩义。
其实如果王渊没有死在兵变之中,那收了周如音的韩世忠,难保不是赵叔近那般的下场。不过这也无从证实。
毕竟王渊确实是死了,念着旧时的知遇之恩,韩世忠还是亲手安葬了他。
而周如音在得知王渊已死后,也终究放下了心中执念。
上元之夜,琵琶一曲尽显开封第一名|妓风采,韩世忠也一杯又一杯地喝得醉了。
迷蒙之中,韩世忠似是念叨了一句:“你就非去不可吗……”
周如音手上一顿,轻声问道:“将军说什么?”
下一瞬,天旋地转,回过神来时她已被抱到了床榻之上。
房中渐渐变得不再那般冰冷,周如音轻声唤着:“将军,将军……”
*
与此同时,梁红玉只身来到一处小桥旁。
此地人烟稀少,却有箫声阵阵。
她走上前去,遥望小桥彼端的吹箫之人。
果不其然,正是新科进士刘彦彬。
许是听见了响动,刘彦彬蓦然放下手中的箫,回身叫道:“红玉!”这便要迈步过来。
却见梁红玉在桥的另一端笑吟吟抱拳道:“刘大人。”
刘彦彬步子一顿,已迈上桥的步伐又缩了回去。
是了,时隔多年,他已娶妻,她已嫁人,哪怕遥遥相见都已是逾矩,他又怎能再行靠近呢。
刘彦彬两手交叠,拱手作了一揖,以礼相待道:“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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