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君子

　　那小兰带他们来的“方便说话”的地儿，在刘翟看来并没什么区别，正是小兰的房间。但顾昭却知道，整个花月楼，怕是只有这个地儿还算安全了，若是被人发现，也可以算作是接客。

　　小兰把门从后面关上，又把窗子也关上了。

　　“此时我要说的这件事，还望二位公子日后跟人提起，莫要说是我说的。”

　　顾昭和刘翟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好。”小兰顿了顿，才缓缓地告诉顾昭他们她所一直以来藏于心中的那件事情。三人在房中说了好一会儿，顾昭和刘翟才从小兰的窗户下离开。

　　原来，这程子康当日之所以会来到花月楼，是为了见一个人，那个人正是小荷。而此小荷，本是一大户人家的小姐，没成想家道中落，而她与程子康，有指腹为婚在前，青梅竹马在后，早已经情投意合，哪知程老爷子翻脸不认人，偏要棒打鸳鸯。自打那之后，程子康就再没见过小荷。

　　那日他与小荷相见，本想着为小荷赎身，谁知道，老鸨趁机漫天要价，程家自从来到清风县之后，家境大不如前，程子康便边暗自筹钱，边和小荷在花月楼私会。程子康死的那天，是为了来告知小荷，他已经筹够了钱，说要带她离开，于是小兰便按照老样子帮他们二人打掩护，没成想，出了命案。

　　顾昭听了小兰的话，暗自思量，这小兰的话尚且当做是真的，这样一来，倒是可以解释为什么程子康会死在花月楼。但那个小荷，既然之前能与程家指腹为婚，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那小荷到底是什么身份呢？

　　之前也没听说程子康有一个未过门的妻子。那他的妻子又是何种身份？这一切的一切，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顾昭感觉自己掉入了一个圈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管他什么圈套，现下无论如何是退不出去了。

　　况且，顾昭看了看县衙门口那个靠着石狮子睡着的人，浅浅一笑，就算前方无生路，唯死门，他也要破死门，寻生路。

　　刘翟凑上去把江辰拍醒：
　　“江公子，这……更深露重的。”

　　江辰迷迷糊糊睁眼，看了看顾昭二人，起身说道：“适才屋内燥热，我出来吹吹风。”

　　顾昭：“既然屋内燥热，那江公子风也吹了，不然就早些休息？”
　　江辰面色如常，淡淡道：“那是自然，那在下就先去歇息了。”

　　说完就自顾自地进去了。

　　“欸？怀瑾，”刘翟看着江辰离去的背影，想来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竟又开始打趣道，“你说那江辰，对你真是情真意切。这都半夜三更了，他还在门口等你。”

　　顾昭用一种意味不明的语气对刘翟说：“芷宜，照这样说来，我恐怕也对芷宜你有非分之想。”

　　刘翟立马正经道：“其实我觉得吧，江公子应该就是出来吹吹风，哪来什么别的。那什么……怀瑾，你就别打趣我了。”

　　顾昭瞥了他一眼，随即走了进去。刘翟留在门口，叹了口气，也跟着进去了。

　　顾昭正打算睡了，事实上，他也不太能睡得着，自从出了张家那件事，他心里老是不踏实，总是心如乱麻，现下这案子，都牵扯到了程家，那下一个，难保不是刘翟或他，亦或是——

　　江辰。

　　江辰的身份来历现如今只有他一人知道，不过，当真是否真的只有他一人知道，却是说不太准的。宰相次子凭空在偌大的长安城失踪了，天子脚下，怎么能没有人知晓，更何况，按照江辰的说法，他与江陵二人，感情极好。那江陵何许人也，整个长安城也有些声望，为何过去这么些时日了，未曾有半点风声？

　　顾昭正想着，外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敲门声。

　　“顾公子，可睡下了？”
　　顾昭下床起身，打开门，是江辰。

　　顾昭：“江公子深夜到访，可有要事？”

　　江辰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淡淡道：“若是我没猜错，小荷姑娘恐遭遇不测。”

　　这话可让顾昭无法云淡风轻了，“何以见得？”

　　“先前我与刘县令到花月楼探虚实，刘县令就已经大致同我说明白了，在这个案子里，老鸨的态度自是可疑的，小荷疯了，由此看来，小兰姑娘好像是本案的关键。”顾昭若有所思，确实如此。

　　江辰紧接着道：“但是，顾公子和刘县令似乎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小兰此人，虽说是关键，但小荷的下落却是不明。按理说，小荷是第一个发现尸首的人，即便她已经疯了，但依旧是最有力的目击者。”

　　“人在自己最为脆弱和遇到危险的时候，往往会对那个时候的人和场景尤为印象深刻，这也就是为何一朝被蛇咬，会十年怕井绳。疯子的话往往最容易被忽略，但也最为真实，即便有时候，他们是真的在说胡话。”

　　顾昭：“你的意思是……”
　　江辰：“我的意思是，小荷确实疯了，但她还活着。”只要人还活着，就一定不能使那群人高枕无忧。

　　活人毕竟没有死人听话，这点顾昭再清楚不过。

　　“那江公子的打算如何？”顾昭打了个哈欠，难不成江辰半夜三更不睡觉，就单纯为了来告诉他这事？
　　但好像还真是如此的，江辰说完这些后，就十分诚恳地道歉：“打扰顾公子了，见谅。”

　　顾昭也不好说什么，但他一关上门就反应过来了，江辰无缘无故跟他讲这些，说明了一件事，江辰打算要插手这件事情了，不经让顾昭心中思索，江辰对这个案子，知道了多少？照现在看来，刘翟告诉他不少，不过顾昭转念一想，这事儿还真怪不了刘翟，江辰要是想，怕是谁的话他也能套出来，顾昭就常常偷鸡不得蚀把米，往往自己还没说点什么，那位心里面怕是差不多猜了个七七八八。

　　提前就把你的话堵在嘴边，让顾昭无计可施。

　　这样一来，江辰这是铁了心要插手这件事情了。但……为什么？按理说江辰和程家本应该八竿子打不着，程家怎样与江辰并无关系，他大可叫刘翟派几个人，护送他回长安，他继续在相府做他的少爷，锦衣玉食，呼风唤雨，怎么想，都比待着这破地方强。

　　难不成，他真是江陵派来查他的？没道理啊，江陵这人，满腹经纶，却和朝堂上那些一天天唯恐天下不乱的文官不一样，以顾昭对他的了解，此人城府极深，心思很重，虽表面上像个死板的书呆子，但绝不简单。

　　但顾昭还是对江辰说的那些多了个心眼，但江辰说的还似乎真是对的，这几天里，顾昭和刘翟二人一直在寻找小荷的下落，可查来查去，威逼利诱都使上了，老鸨坚持说小荷已经走失了，若真如老鸨所言，一个疯子，走在大街上，如何不引人注意。人若是真出了花月楼，那倒是好办了，可这老鸨，软硬不吃，再说也不能把人押到县衙里。

　　顾昭算是见识到了，大佛易请，小鬼难缠，那老鸨，明显就是在应付了事，每次就弄一堆姑娘来围着，刘翟那个人，去了两次就打死也不去了，顾昭不好单独行事，没辙了，绕了半天，还是得来找江辰。

　　江辰像是早料到一样，顾昭来找他的时候，他正在捧读《诗经》，口中念念有词，顾昭走进一听，是小雅里面的：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不知为何，江辰一袭白衣，手捧典籍，读到一些极佳的桥段，还会停下来思索一会儿。神情之专注，整个人只是往那一站，便似隔岸清风，袅袅袭来，纵使身旁皆是草屋瓦舍，也像极了一副淡雅的山水画。

　　察觉到有人来了，他把书往石桌上一放，淡淡道：“顾公子，案情可有进展？”

　　他这是故意说给顾昭听的，顾昭也并未在意。他此番来，确实要江辰帮忙。

　　“江公子，这是在读《诗经》？”
　　江辰也没纠结顾昭不答反问。耐心地回了他的问题，“闲来无事，胡乱读的。”
　　客套也客套了，招呼也打了，顾昭这才开始说正事。

　　“江公子先前说小荷会遭遇不测，那依江公子来看，小荷姑娘现如今在哪？”

　　江辰起身，背对着顾昭，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话：“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苏东坡的赤壁赋，看来江公子当真是博览群书。”顾昭没读过几本书，也就兵书看的多些，这些老子孟子韩非子，他看着就头大。但唯独苏子瞻这个人的文章，他还多看了两眼。

　　江辰：“顾公子对苏子瞻的这两句，有何见解？”

　　顾昭：“依我看来，月小正是由于山高，人在高处看，才会看的清，看得真切。若是身在山中，反而无法领会如此意境。”

　　江辰转过身来，对着顾昭道：“正是如此，先前顾公子同刘县令一道查案，可查案时往往只查一个地方，自然领会不到此案的关键。”

　　顾昭这会儿反倒是迟钝了起来：“何以见得？”

　　“先前顾公子一直在同刘县令往花月楼的方向查，这确实是一个办法，毕竟也只能从花月楼当中下手，但花月楼此地，是风月场所，若是什么事牵扯到这种地方，那可真要多费些心力，人在这种场所，会有一个误区，误认为只要把与涉及此案的人查问一番便是了，自然，将范围缩至最小，的却更为方便，可是……”江辰顿了顿，接着道：

　　“可是当范围缩小之后，刘县令和顾公子反而愈发看不清了，往往顾此失彼，如方才，顾公子将视线放在了小兰姑娘身上，却忘了小荷姑娘，应当从整件案件来看，不仅是花月楼，也要多费心其他地方，如程家来报案的小厮。”

　　顾昭这才豁然开朗，他之前一直在顺着花月楼这条线往下查，但却忽略了，程家也应当好好看着，顾此失彼，反而看不清楚局势了。但也不能否认，江辰看事物的角度，眼见，和他们有很大的不同，不应当紧追着一条路，等这条路走不通再换下一条，这样平白浪费了时间，但也并不全是无用功，江辰的这番话，纵然欠妥，但却点醒了顾昭。

　　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查明小荷的真实身份，以及，小荷的下落。小兰那边也要派人跟着，随时注意花月楼的动向。老鸨的态度着实可疑，说不准，那小兰的话也兴许是假的，又或者，半真半假，为了混淆顾昭他们的视线。

　　顾昭看了一眼江辰，他总是这么镇定自若，若是天塌下来了，怕是也不会慌张丝毫。顾昭尚且有时候会乱了阵脚，但顾昭却觉得，江辰不会有摆不平的事，细细想来，江某人才不过二十岁，顾昭也是二十岁来的清风县，那个时候的他，比起江辰来说，差远了。
　　他像是天生不知道着急为何物似的，虽说现在下结论，或许为时过早，但顾昭心里依旧如此笃定。
　　江辰也看向顾昭：“顾公子要是有什么用得着江某的，尽管开口，江某定当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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