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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俗王国(五)
滨城青年报不是主流报纸,不走电子月刊型,实实在在地一天出一版,2011年至今的所有报纸一摞摞地摆满了办公室的墙角。所幸市局的人手多,众人一人接十来份很快就着眼看上了。
“诸位,我们主要找的是非时事新闻版面内、出现频率高、内容看似不知所云但又有所联系的多条留言。大家有怀疑对象以后,可以在剩余报纸的相同版面内再进行比对,最后我们汇总所有人的发现,找出重合率最高的发布留言的人。”闻毓“唰啦啦”翻着报纸,给无头苍蝇们圈了一个大致范围。
办公室挤满了人,大家答应一声抖落开报纸逐字逐句地在边角版面中寻找线索。
“闻教授,我这儿只有两条留言比较奇怪。”
“闻教授,我这边儿没见着,都是租房和找工作的。”
“闻教授……”
“闻毓,是他。”邹承墨略微沙哑的嗓音突然传了过来,闻毓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报纸对折处极小的一块——“亲爱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引用了一句歌词以后,这个人附上了自己的落款与寄信地址:日月流光,滨城市镰平路5号。
闻毓与邹承墨对视一眼,刚要让众人循着这条线找,谢扬和林羽同时举起手中的报纸,“闻教授!就是这丫!”
谢扬和林羽找到的内容中,显然“日月流光”已经锁定了他的猎物,也就是柳如蓓,留言从歌词变得有明确指代性——“亲爱的小孩,我会在你身边。”“亲爱的小孩,日月只为你飞舞流光。”
“闻教授,这酸不兮兮的留言真能对得上小姑娘们的胃口吗?”林羽看着这些留言感觉牙根子都酸倒了。
“别的小姑娘我不知道,但是对柳如蓓的效果一定立竿见影。”闻毓翻着众人找出的“日月流光”发布的所有留言,几乎每一条的主题都是“我会和你永远在一起”,“柳如蓓的父母对女儿从小就是严苛多于疼爱,虽然柳如蓓的家里有很多她小时候的照片,但多数的拍摄场景不具有生活气息,基本上记录下的都是她获奖的闪光时刻。而且她的父母一直忙于事业,她的身边缺少一位‘引路者’,病急乱投医也不奇怪。如果‘日月流光’再表露出一些阅尽千帆的沧桑,柳如蓓会很容易依赖他,毕竟她只是个孩子。”
“行了,想不通就请流光先生来市局解释吧。”邹承墨不再留时间给闻毓答疑解惑,点了几个人和他一起风驰电掣地下了楼。
镰平路是一条比较偏僻的商业街,多数店面都卖一些小资的东西,比如手工艺品或者老唱片。5号是一家咖啡书店,邹承墨不想打草惊蛇,于是伪装成客人找了个服务生套话,“一杯美式。哎对了,姑娘,你们这儿还招人吗?我表妹想来这暑期打工”
服务生是个爽快的小姑娘,转头看了两眼周围没有客人就打开了话匣子,“帅哥,现在招不招人我不清楚,我才来了半个多月。不过你表妹假期有一个月长的话就让她到时候来试试吧,我们老板招人只招工作一个月的,而且只能在这里工作一次。”
“一个月?还只能工作一次?那你们在这做图啥,正经找个长久工作不是更好?”
小姑娘脸一红,“我们老板人长得帅呀,而且一个月薪水就够别人两个月的呢。”
邹承墨眼珠一转,“姑娘,你们老板在吗?我想先替我表妹打探下情报。”
“你今天运气好,老板刚好在。就那,戴眼镜那个,坐窗户边看书呢。”
邹承墨顺着小姑娘指的方向看过去,如果不是服务生确认,他几乎不能把窗边的人和“老板”两个字联系起来——那是个非常有味道的男人,微长的短发有些遮挡眉眼,棉麻的衬衫袖口露出一截光洁的手腕,戴着一串佛珠。总之邹承墨觉得,以这个人的风格,他去寺庙参禅都比在滨城开店要契合得多。
邹承墨把不着边际的想法一收,迈开腿走到窗边,“你好,我姓邹,滨城市局的。劳驾您去市局一趟,我们需要了解一些情况。”
窗边的人抬起头,邹承墨这才发现他虽然打扮得很佛系中年化,但从面相上看不出年纪,只能从不再懵懂的眼神里判断一二。
“好,请稍等。”应该去参禅的书店老板神色不变,合上手边的书站起身。邹承墨无意间回头,看到了书名——《洛丽塔》。
“姓名?”
“纪明光,日月明,流光的光。”邹承墨听他这么说,神色不变。
“纪先生,我们最近查的一件案子,线索指向了经常在滨城青年报上发布留言,落款是‘日月流光’的人。这个人,是你吗?”
纪明光十指交叠,直视着邹承墨,看上去真诚坦荡,“是的。”
“那纪先生发布这些留言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做志愿活动而已,我是滨城关爱留守儿童组织的志愿者,负责和一些缺少沟通的孩子交流,减少他们的孤独感。”
邹承墨没想到纪明光还有这样一层身份,索性挑明,“纪先生,我们最近接到一起报案,和一个叫‘柳如蓓’的小姑娘有关,她是你‘关怀’的对象吗?”
“是的。”纪明光毫不犹豫地回答,“如蓓的父母不怎么管她,我偶尔会和她写信聊聊天。”
邹承墨一挑眉,“聊聊天?纪先生,恐怕不止如此吧,据我们了解,柳如蓓曾经流过产,而当时,她正在和你交往。”
“交往?呵,邹队长,我不知道您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下流的事。我说了,我只是负责和如蓓交流,不是交往。”
不只是邹承墨,闻毓也听得出来纪明光是在风生水起地装白莲花,在柳如蓓短暂的生命中,她对于父母而言只是一件满足他们虚荣心的工具,当工具失去了价值,也就被丢弃了。除了夏心瑶以外,“日月流光”就是柳如蓓全部的精神支柱。
但是纪明光为什么要把自己撇得这么干净?只要警方想查,他和柳如蓓通信的往来记录自然会说出真相。除非……闻毓想到了一个棘手的可能。
“纪先生,我们可以看看你和如蓓的往来信件吗?”
“抱歉,我都扔掉了。就是一些普通的女孩小心思,没什么珍藏的必要。”纪明光彬彬有礼地笑了,仿佛是真心致歉。
“‘没什么珍藏的必要?’纪明光,你怎么能说出这句话,你他妈的有良心吗?!”闻毓还没来得及想出怎么套纪明光的话,旁边静坐的邹承墨突然暴起,一把揪住了纪明光的衬衫衣领,力气之大以至于衬衫的前几个扣子丁零当啷地崩落在桌面上。
“邹队?!”闻毓下意识地要去拉开邹承墨的手,然而邹承墨牙关紧咬,太阳穴和脖颈间的青筋条条暴起,拳头犹如铁铸的一般,闻毓根本掰不开他的手指。“邹承墨!你快松手!”
谢扬和林羽等守在审讯室外的人也冲了进来,“老大?老大你快撒手,咱这儿可不像渣滓洞还带刑讯逼供的啊。”
“……”众人忙得鸡飞狗跳,邹承墨居高临下地看着似笑非笑的纪明光,泄了气似的松开了手,“你们审吧,我去抽根烟。”
夜晚的市局灯火通明,只有一个拐角处的灯泡烧坏了,开辟出了昏暗的角落,闻毓不放心,跟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邹承墨背靠着墙,直接坐在了地上,黑黢黢的一片中只有一点猩红的烟头的光,邹承墨也不抽,只是任由它燃着。
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传来,邹承墨一抬眼,看见是闻毓,也不说话,只是挪了挪屁股,在巴掌大的拐角处给闻毓挪出了一个空地,闻毓安静地坐在他身边,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等到邹承墨指间的烟快燃到了头,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聊起了自己的成长经历,“闻毓,你知道吗,其实我本来没想做警察。就想和其他的大学生一样,混混日子等着毕业,找一份差不离能养得起自己的工作就行了,我也不喜欢姑娘,不用担心要攒钱娶媳妇。我一直以为人这一辈子,胸无大志不是坏事儿,平平淡淡,足够了。”
“嗯。”闻毓应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我其实有个妹妹,叫邹承静,墙头草本来是她养的,后来她出了事,我就接过来养了。承静不像我,辜负了我爸妈给我的‘沉默’的名字,她特别安静,话比你还少。我不止一次地跟她讲,有什么事都可以跟哥哥说,犯错了我给她擦屁股,受委屈了我替她揍人。但是她就是不说,可能是不想让我和我爹妈担心。”
“然后呢?”
“然后,我也是个傻比,以为她不说就是真的没事,每天不是打篮球就是上网吧,天天给我爸妈添堵,所以我爸妈也没时间多去关心关心承静。后来,承静自杀了。”邹承墨颤抖地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像是要把即将决堤的情绪都扼杀在其中。“割腕,在周六。我还在学校补课,因为捉弄班主任被叫了家长,墙头草也被送去宠物店修毛了,只有承静在家。等我们回了家,浴缸里都是血,她手……咳,手腕上除了一道特别深的划痕以外,还有七八条伤疤,我居然都不知道。我后来在承静的卧室里找到了她的日记本,上面记录了那些畜生对承静做的事,纪明光的笔名好像也在里面出现了,我不确定,我甚至……甚至都不敢看完。”
闻毓没想到初见时把林羽拎起来让他去做俯卧撑的“熊瞎子”,会有这么痛苦的一段过往。他不想去安慰邹承墨,告诉他“承静不怪你”“一切都会过去的”,因为闻毓自己清楚,有些事一辈子都过不去。让这些事情过去,是对于曾经痛不欲生的自我的背叛。
“邹队,自杀前的人都会对至亲发出求救信号,眼神、语言、信件等等,我相信或许之前你年纪尚轻没有接收到,但承静走后,你一定反反复复地回顾过她生活过的地方,一定听到了她的求救。”
邹承墨猝不及防又被扎了一次心,他想起了妹妹柔软的头发和苍白的笑脸,“哥哥,我把墙头草交给你照顾了,它太能闹了,你帮我治治它。”
“邹承墨,承静或许会怪你,她会想‘我这么难过,为什么哥哥和爸爸妈妈都不能救我’,她会想‘我不是真的没事,为什么哥哥没有发现’,但是这都是或许。逝者已矣,再怎么揣测也都是空想,承静选择什么都不说,是因为她不想把伤痛带给整个家庭,看着父母揪着哥哥的耳朵,捋着宠物柔顺光滑的毛发,她太想保护这幅画面了,所以宁愿死,也要守护幸福。”闻毓抬起手,轻轻搭上邹承墨的肩,“承静爱着你们每一个人,包括自认失职的你,她的哥哥。”
“……”邹承墨没有说话,只是把闻毓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拉至眼前,在闻毓袖口传来的丝丝缕缕的檀香中,用他冰冷干燥的手掌遮住了自己的双眼。
闻毓感觉到了掌心有水渍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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