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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
夜里,渐渐平静下来的绮罗生躺在自己床上,给另外三人讲起过去一年多来的经历,三言两语带过一些在自己看来无关紧要的事情,只把他与无我先生有所纠葛的那段细细说来。
宿舍里熄了灯,月光透过纱窗在地上投下一框明亮,皎皎月色漫入室内便似乎生出了一种莹润的清寒,绮罗生微微压沉的声音也像被沾染得有点儿凉。
以前大家只听说他从南方来,家里人丁单薄,却没想到他家里竟算是没有人了,更没有想到他是走了这样坎坷的一段路才来到这所学校,从而有幸与他们一起学习的。以前绮罗生不提过往是他觉得没必要说,很多事情都已过去,就不如淡忘,无需过度沉湎,更何需时时处处地找人诉说?所以这么久以来,学校里除了校长以外,大约无人对他的过去有半分知晓。
“现在我总算明白小绮罗你怎么这么拼了!”岳明忠不无感慨。
“来之不易当然要珍惜。”云梦泽叹息道,“这世道啊,就是如此无常,唯其无常才是常道。”
“停——”龚良文作捂耳状,“这会儿不是你思辨的时候,咱们来说说这事儿怎么解决吧。”
“很晚了,先睡吧。明天还有比赛,大家需要养精蓄锐。”绮罗生说着便强迫自己闭上双眼。
岳明忠却“蹭”地一下坐起来:“混账侯爷,我恨不得现在就去把他揍得满地找牙!”
虽然知道他看不见,但云梦泽还是“白”了他一眼,“你消停些吧,还嫌麻烦不够呢!不过,这事我们也不能就此不理,小绮罗,你别和我们见外。” 他知道,绮罗生方才劝大家睡觉就是不想让他们再管这事儿了,绮罗生平日人看着和善好说话,对宿舍里的另外三个也是真的好,但是他骨子里对人有种无形的疏离,这种疏离客气不易察觉,但事情来了的时候,他就会自己走到一边,尽量和大家划开距离。云梦泽心细些,先察觉到了,岳明忠和龚良文虽然平日比较粗心,但是经云梦泽一点也反应过来,纷纷嘱咐绮罗生不得单独行动。等明天比赛完了大家再进一步商量对策,解决问题。
一夜未能深眠,早上起床的时候大家看到绮罗生眼下有明显加深的青痕,但宿舍里其他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拉着他一起去食堂吃早餐。
他们特意去得早,食堂人不多,而且选择的也是靠近角落不显眼的位置,饶是如此还是被不少人装作路过或者故意靠近着围观了一番。最后岳明忠以他无匹横霸的气势吓走了一些将要得寸进尺的人。
一顿没滋没味的早餐过后,几人一起出了食堂,路过宣传栏时,看到上面竟贴了好几张昨天那被传得几乎人手一份的报纸,龚良文眼疾手快,走过去几下就给扯掉了。
“谁这么吃饱了撑得呢!”岳明忠一记手锤敲在那宣传栏上,宣传栏砰砰作响,摇晃了几下后便稳住了,看起来很是顽强。
绮罗生拉住还要继续发作的他,“你手不疼啊,捶伤了我可不给你再敷药了,我们还是走吧。”
“云梦泽你看,这个小没良心的。”
“那是你自找的。”龚良文见缝插针地挖苦他。
“你也想尝尝我铁锤的滋味吗?”
“我逃——”
两个人你追我赶,绮罗生在后面看着淡淡一笑,脸上阴云被这极短暂的一抹笑容扫开了许多,只是依然不见往日那种明亮神色。
到了赛场集合时,不免又要忍受那些不太善意的眼神。岳明忠知道绮罗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站着难受,便草草地将同班同学整了队,随便说了几句昨天的比赛状况和今天的比赛项目与时间,就让大家散了自由活动。
绮罗生走到操场边上的树林子后面,在林后已然干涸了的泳池边上的水泥台上坐着。这里几乎没有人来,可以容他偷得片刻清静。云梦泽他们三个依旧是不放心地陪着他。
一片,两片,三片……穷极无聊的几个人数着树上掉落的黄叶,数到眼睛发酸时,有人来了。
岳明忠听见脚步声刚准备把人给吼回去,抬头一看,吓得赶紧站了起来,其他三人也在看清来人后迅速起了身,异口同声地唤道: “校长,您好!”
意琦行点点头,“我来找绮罗生。”意思是,其他人可以先走了。
其他三人面面相觑,“校长……”
岳明忠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绮罗生打断: “你们先去练习着吧,半决赛快开始了。” 岳明忠还准备说些什么,却被云梦泽揪着走了。
“咱们走了,小绮罗怎么办?校长如果要揍他怎么办?”岳明忠很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
龚良文强行把他的头摁了回来,“你以为校长是你啊,只会暴力解决问题?”
“可是,校长不知情,我担心他会惩罚小绮罗。”
云梦泽微微一笑:“就算校长不知情,人家小绮罗也会解释的。而且,校长看着是很严肃,可他刚刚那样子,也不像是兴师问罪来了,更何况,这件事情既然惊动了他,让他不过问也不可能。要是这事校长出面帮忙解决,不是正好?”
“说得也有道理,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就你那简单的头脑,能想到这层?”
…………
树林外的声音远去了。绮罗生看着意琦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又唤了声“校长”,然后缄口不语,只等对方先开口。
意琦行看着绮罗生,发现他明显憔悴了些,但脸上依旧是干干净净的,不见一丝阴郁,哪怕是愁苦也是清澈无瑕。这样的一个——孩子,他怎么可能像那些人说得那样不堪呢?
“你等下有比赛?”
绮罗生没有想到意琦行开口的第一个问题竟是这个,但他也老实点头回道:“是的,接力赛。”
“你们进半决赛了?”
“嗯。昨天跑了小组第一。”
“不错。”
绮罗生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不安让他决定自己先开口“坦白”:“校长,我……”
“你先去比赛吧,给班级争光。”
“校长,您,”绮罗生低头想了想,“也知道了吧,有人说我玷污了学校的清誉,您不责怪我吗,我还能,还能给班级争光吗?”
“事情真相如何,你比我清楚,我信你没有玷污学校的清誉,你更应该信你自己可以给班级争光。”
绮罗生抬头,意琦行的表情还是那样平静从容,但就是这张没有多少表情的脸在这一瞬间却让他浮在心头的慌乱不安都慢慢沉淀下去。
“校长,您相信我?”绮罗生语气中带着惊喜,有些不可置信地再次问道。
意琦行点点头,“比赛完后到我办公室去。现在,先全力以赴吧。”
绮罗生笑了,重重地点头,“是,校长!” 说完便迈开欢快的步子,向操场跑去,跑了几步又回头,向意琦行挥了挥手:“校长,我会加油的!”
回眸的笑容随着人一起跑远,意琦行看着那个偏瘦的,但是矫健的年轻的背影消失在树林外,不禁想起那孩子方才反问他的那句——“校长,您相信我?” 要相信他,这么难吗?其实从看到听到那些谣言开始,自己就没有相信过,似乎这次对他的信任是太自然而然的事情,因此被反问的瞬间,自己也疑惑了,为什么这么笃信呢?也许,是因为误会过,觉得那样一颗赤诚的心不该再被误会一次了吧。
这次,我信我没有信错你,绮罗生。意琦行转身离去。
绮罗生出现在意琦行办公室时明显是刚从赛道上跑下来的,身着白色的运动上衣和黑色长裤,一双略带点灰尘但总体上还算干净的跑鞋,额发还有些湿,脸微微泛红,眼睛亮亮的,整个人看起来非常阳光而且清爽。
“校长,我们班进决赛了!”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报告喜讯。
意琦行颇满意地点点头,“坐吧。”
“校长,我站着就好。”
“坐。”
绮罗生不敢再推辞,与意琦行相对坐下。
“这次的事情,你知道是谁所为吗?”意琦行开门见山问了。
绮罗生点头回:“我知道。”
“是谁,目的是为何?”
“是北城的一个有名的商人,名叫清都无我,很多人都叫他侯爷,我不知道他的目的究竟是要做什么,也许是想让我走唱戏的路子吧。”
“你怎么认识他的?”
“不知道校长是否记得城北有一家茶馆,有一次我帮在那里唱戏的大叔大娘唱了几支曲子,然后就被人盯上了,那人就是季先生。”
意琦行点点头,这事他是知道的,后来知道绮罗生入学后,他还找了季先生要了当初作为赌注的几千银元。
“季先生逼迫我去学唱戏,我不肯,他就使法子让我在北城待不下去,后来,一个旅店的老板帮我找了份工作。” 这事,意琦行也是知道得差不多的。后面的事情才是他所不知的。
绮罗生简述了下自己和清都无我的恩怨过往,然后不无惭愧地说道:“对不起,校长,因为我的疏忽和无知,导致学校名誉受损,我很惭愧。”
“你无需惭愧,该惭愧的是那些恬不知耻,用卑劣手段陷害你的人。”以及,那些丢弃了新闻人的道德,口口声声寻求真相,却置学校与学生名誉于不顾,一心要“挖掘”出些什么的所谓的记者。
意琦行没有告诉绮罗生,在他参加比赛期间,自己已经接待了一批来自校外的某些所谓人民的或者科学的报社的记者,那些捕风捉影的人口口声声问意琦行准备如何处置这样一个斯文扫地的学生,意琦行在还未完全了解事情真相时便已直截了当地给了他们他自己的和这所学校的态度,将人果断地打发走了。
现在,绮罗生的回答让他终于明白到事情的真相,谁说“眼见为实”,他曾经打听到的,亲眼所见的却原来皆非事实,他不是也和别人一样被表象所欺骗而误会过这个孩子么?可是这个人还是跨过了种种困难,走进了指月,走到了自己面前,全然地相信着自己,毫无保留地向自己坦白一切。但在他坦白的过程中,却不诉委屈,只是客观而冷静地交待了事实,仿佛是旁人在转述一般。
君子坦荡荡,这孩子,年龄虽小,却已有君子之风,令他不由地又生出了几分欣赏和怜惜。
意琦行的语气完全不似先前对着那些记者表态时的那样了,甚至是有些柔和地,他对绮罗生说:“我已知晓事情始末,你先回去休息吧。这件事,学校会处理好,以后你只管安心读书。”
尽管没有受到一丝责备,绮罗生却还是觉得不安,也许正是因为没有被责备,他才更愧疚,他脸上神情并未放松开来,声音中也还听得出担忧,“校长,这毕竟是我惹出的麻烦……”
意琦行终于是有些不高兴了,打断他道:“这件事情,你确实有错。”
“校长,我甘愿受罚的。”绮罗生微低下头去。
“你最大的错误就是身为指月的学生,被校外人士纠缠时没有找学校帮忙处理。以后记住,你是我的学生,我身为一校之长,有保护学生的责任与义务,你们也有相信我、相信学校的义务。”
绮罗生抬起头来,目光闪烁,心中百味杂陈,惭愧夹杂着欣慰,惊讶夹杂着欢喜,他本只影一人,来指月也只是为了学习,从未想过原来学校是可以作为自己后盾的,更没有想过,校长会对他说出“保护”“信任”这样的话,这种踏实的心安的感觉,似乎只有小时候被父母亲抱在怀里时感受过,已经久不曾体味了。
“校长,我知道了。”绮罗生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谢谢您。”
意琦行点头,“这件事在你这里就到此为止,学校会给你一个公道。以后你只需专心学习,莫忘了自己进校初衷。”
“是,校长。”
“嗯,去吧。”
绮罗生离开后,意琦行打了个电话,问到原来那个所谓的“侯爷”是策梦公馆的人,他站起来,取了外套,决定亲自去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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