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孩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水漾都没见过景修，而秦萧也没有再找过她。母亲已经出院回家，还时常会问起景修，每次她都只是敷衍回答。

　　不是不愿详细说明，而是自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借他的钱，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清；而对他的感情，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虽然已经明了自己的心意，可对于这七天的不闻不问，是否就证明了一切只是自己的自作多情？她不知道这一星期景修有没有想起过她，只知道自己却无法不去想他。

　　思念有时比毒瘾更折磨人，前者摧残人的身体和意志，后者则煎熬人的情绪和理智。思念往往无药可解，任人神不守舍，思绪不定，却无能为力。当你思念一个人的时候，那种苦乐参半的滋味尤其体会得真切。

　　其实，水漾的害怕更甚过思念。与其说是害怕景修真的从此不再出现，倒不如说是害怕他收回了那一切的关心和温柔，以及那一点点似有似无的感情。

　　当她想他想到头痛甚至无法做其他事情的时候，她又会开始埋怨起自己，埋怨轻易付出的真心，埋怨被人牵着情绪的没出息，埋怨天气，埋怨小事，埋怨一切与情绪化有关或无关的东西。

　　此刻她已回到公司上班，两个星期的病假用完了她今年的年假。剩下的日子水漾预备勤奋工作，毕竟这次母亲住院的事让她再次清楚意识到，当遇到突发状况，手边没有存款将寸步难行的道理。其实从小她便有了这样的认知，可生活、学业各方面的开支根本不给她和母亲有任何可以积蓄的可能。

　　虽然回到公司，水漾却没正面和秦萧说过话。好像是刻意的回避，秦萧一直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即使偶尔彼此遇上，也并不说话。

　　虽然一直期盼他能放弃对自己的追求，可水漾却不希望见到这样尴尬而陌路的情景。

　　今天水漾和汪小美会跟着秦萧去见一个新客户，而出发前，水漾则发现小美一直连连打着呵欠，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昨晚没睡好？”她关心。

　　“昨天晚上跟男朋友一起看老电影，看到深更半夜，感动得我到一点半还没睡着。”小美一边打呵欠一边感慨，“经典就是经典。”

　　“乱世佳人？英国病人？还是廊桥遗梦？”

　　小美摇头，“Sleepless In Seattle。”

　　西雅图不眠夜。

　　水漾在心里回想情节，其实这部十年前的电影，水漾也是在上大学的时候才看过。由于家境不好，她从小学开始几乎就没怎么看过电影，所以进大学后，选修课她特意选了国外影视赏析。

　　小美有些陶醉地问她：“你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注定的缘分吗？从未见过面的人却可以那样心灵相通？”

　　水漾想起景修，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有缘的两个人呢？

　　“电影之所以感人，就因为那里面的情节全是脱离现实，不切实际的。”秦萧的声音不知何时插入她们的谈话中。

　　水漾和小美转身看见秦萧，虽然依旧是相貌堂堂，可略显苍白的脸色让他看上去有些憔悴。

　　“经理，你怎么看上去病怏怏的？”小美向来说话没大没小，只是条件反射地关心询问。

　　“没什么，昨天晚上看老片看太晚罢了。”

　　“经理昨晚也看电影？什么片子啊？”不会这么巧也是西雅图不眠夜吧，小美在心里暗想。

　　“楚门的世界。”秦萧回答。

　　“Jim Carrey 的电影里，我最喜欢这部！”小美好像找到共鸣的话题，显得相当兴奋。

　　“本来只是想笑笑，才特意翻出来看，结果却越看越讽刺。”秦萧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投向水漾。

　　水漾被那眼神注视得避无可避，只能微微低头，不予理会。

　　小美看看左边的水漾，再看看右边的秦萧，眼珠两边转溜，知道情况不妙。“走吧走吧，该出发了。约了客户晚饭时间，迟到就不好了。”小美开口打破僵硬的气氛，奉行一贯“客户不等人，钞票更不等人”的政策，拉着两人直接走向电梯。

　　今天的客户是北京一家果酱食品厂的企划经理，主要为了他们产品在上海市场的发展，特意寻找新包装的广告策划。

　　客户姓吴，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个子矮矮，有着肥大的啤酒肚和圆圆的脑袋。另外来的还有他的助理，是个高高瘦瘦，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小美一见到他们，就轻声对水漾说：“你看他们两个，像不像胖头陀和瘦头陀？”

　　与客户的洽谈虽然比较顺利，可席间水漾却被灌了不少酒。她本就不会喝酒，仅有的那点微薄酒量也是工作后慢慢被训练出来的。可今天这位吴先生虽是北京来的，却是个地地道道的东北人，热情异常且酒量惊人，一顿饭没吃多久却频频向众人敬酒。

　　秦萧也没估计到对方会如此能喝，而且兴致越来越好。他已经替水漾和小美挡掉不少，可还是阻止不了对方，加上还有个同样酒量不小的助理，着实让秦萧有些应付不过来。

　　“到底是来谈生意还是来喝酒的？”小美不满地小声嘀咕。她的酒量比水漾还差，刚才被灌了几杯，现在已开始有点晕晕的了。

　　等饭局真正结束的时候，吴先生和他的助理大叹今晚谈得畅快，喝得痛快，还说秦萧是他难得一见能喝酒的知己。而送走他们后，水漾才发现秦萧已经快连路都走不稳了。

　　“他喝成这样，肯定不能自己开车回家了，还是叫出租车送他回去吧。”小美不放心地提议。

　　水漾还没来得及回答，秦萧却已一把推开她们，跑到一边吐了起来。水漾和小美见状，立刻上前扶住他。

　　其实刚才吃饭的时候，一半为了生意，一半为了近来心情郁闷，秦萧自己也越喝越猛。

　　由于水漾家和秦萧家是一个方向，而小美则和两人是反方向，所以最终决定由水漾负责把秦萧先送回去，然后再自己回家。而秦萧的车则由他自己明天再来取回。

　　上了出租车，在回去前，小美向司机报了秦萧家的地址，然后叮嘱水漾：“记得确保他到家才可以，不然他这个样子不是睡在车上就是倒在马路上了。”

　　回程的路上，秦萧都很安静地躺着后座，闭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水漾看着他，无奈地叹息，心里泛着淡淡的内疚和自责。其实自从进公司以来，秦萧一直是最照顾她、提拔她的那个人。虽然里面参合着部分私心，可他为水漾做过的事同样值得她去感激。

　　只是，那和她对景修的感激不同，因为里面没有甜蜜的期待和依赖。

　　车子转弯，秦萧轻轻靠到了水漾身上。

　　水漾还没来得及扶稳他，就听到他沙哑而痛苦地低沉：“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这是水漾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秦萧，和平时那个在公司里自信满满，谈笑风生，被众多女人追捧的他判若两人。此时的秦萧，只有无限的落寞和深深的痛苦。

　　常说爱情可以让人变得脆弱，软弱，懦弱。秦萧也不愿承认这样的自己，可是只要想到水漾心里的那个人不是他，就会有被巨石压着不能呼吸的痛苦感觉。他不懂为何爱情可以如此折磨人，更不懂为何如此折磨人的爱情，还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比如他。

　　“我可以比他更爱你……水漾……”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秦萧不停地说着酒后的胡话，直到迷糊地，再次靠着水漾肩膀睡着。

　　司机倒是一派“什么都见过”的表情，笑着对水漾劝道：“小姑娘，和男朋友吵架了吧？其实我看得出来他很在意你，女孩家生生气，做做样子就可以了。现在遇到个真心待你的好男人不容易，可千万别轻易就分手啊！”

　　水漾发现他的想象力和小美简直有的一拼，只能无奈的转头看向窗外。

　　到达目的地后，水漾勉强把秦萧扶下车，试图叫醒他。他虽然能靠着她站，却依旧醉得不明方向。水漾没办法，只能用尽力气，一步步扶着他回去。

　　等快到他家门口时，她轻摇了下他，说：“到你家了，你自己回去吧。”但见他靠着自己毫无反应，她又唤：“经理？经理！到家了。”

　　冷风吹过，秦萧似乎清醒了些。

　　见他已没有刚才那么醉了，她放心地说：“你自己进去吧，车子记得明天去拿。我先回去了。”

　　刚转身准备离开，水漾就被用力地拉进一副怀抱，然后落下的是重重的吻。

　　完全不让她有时间拒绝，秦萧就用拇指撬开她的嘴，另一只手扶着她的后脑，急切而霸道地吻她。水漾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充斥着强烈的疯狂和酒精味道。她用力想推开秦萧的束缚，却被他牢牢锁在怀里动弹不得，只能拼命挣扎，双手不停敲打着他。

　　仿佛是压抑许久的感情和痛苦在这一刻得到释放，秦萧抱着唯一能解救自己的人，一辈子都不愿松手。他贪婪地亲吻就像在无际的沙漠中找到仅有的绿洲，亲密的摩擦，反复的碾磨，恨不得将她揉进自身的骨血中，只为证明她的真实存在。

　　渐渐地，他感觉不到怀中人的挣扎，水漾犹如一尊结冰的石像，一动不动，任由他为所欲为。他松开她，只看见她寒如冰霜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够了？”许久，水漾才开口，语气却比眼神更冷。

　　她的反应令秦萧更痛，他放开她，开始讽刺地笑。而她则对他的笑声置若罔闻，只是依旧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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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漾走在回家的路上，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不断从身边擦肩而过。

　　她没有哭，尽管心里的痛真切地让她感到难受；她没有觉得委屈，因为她把刚才那个吻当成是还清秦萧的所有感激。

　　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前面是红灯，她在人群里静静等待。

　　旁边是一对青年情侣。男生把女孩紧紧搂在怀里，还不停地问“冷不冷”。时下已是初冬，而水漾此刻才感觉到今晚风特别大，有着强烈的凉意。一旁的男生还温柔地帮女友抚顺被风吹乱的头发，而女孩却拉下他的手，轻轻握着。

　　水漾看到他们手腕上，各戴着条一摸一样的水晶手链。他们的手链是纯透明无色的，让她想起了那条蓝色的貔貅手链。

　　绿灯亮起，情侣已渐渐走远，而她依旧停在原地，没有迈开步伐。很长时间过后，她拿出手机，拨了号码。响了很多下，电话终于被接通。

　　“喂？”电话那头响起她最想听到的声音。

　　“……”

　　“水漾？有事？”

　　“……”

　　“水漾，是你吗？”

　　“……我，可以见你吗？”

　　当景修出现在中心广场时，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了她。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约自己来这里，可刚才电话里的声音却让他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语。

　　此刻的水漾，静静地站在一面橱窗前，背对着广场，凝望着里面的东西。这样的她，让景修不自觉地想起盛凰第一次预演的情景，她站在整片羽毛中，美轮美奂的那片景色。

　　他走进，停到她身后，发现她看着的橱窗里，放置的全是盛凰上次走秀的情侣服。

　　没等他叫她，水漾已经回过身。

　　再次看到他，她只觉得心里所有被拉扯不停的情绪都踏实了下来，充满凉意的夜晚里，也没有多少冷的感觉了。她朝他微笑，用最自然而真心的方式。

　　“伯母怎么样了？”见她只笑不说话，景修主动提问。

　　“好很多了，出院后一直问你的事。她很想亲自再谢谢你。”

　　“不用的，那没什么。”

　　然后，又是沉默。

　　过了会，水漾终于开口，“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把你约来这里。”

　　他不置可否，耐心等她的答案。

　　“你陪我走走。”说完，就沿着中心广场慢慢踱开了步子。

　　景修不明所以，只是亦步亦趋地跟上。

　　一路上，水漾东拉西扯着各种话题，景修虽有些奇怪，但也一一回应。

　　“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在这里？当时为了盛凰那场恋人秀，这里还搭着很大的白棚。”

　　“当然记得，那次的预演失败，事后留下来检查了半天，怎么可能忘记。”其实，真正记得是因为那天有你。

　　“我想，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还是会选择在那天遇到你。”她看着当初T台搭建的位置，若有所思地说道。

　　“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说我当时站在羽毛中的样子很美。”水漾停下，定睛看着他，“我希望你见到的，是最美丽的我。”

　　景修觉得今天的她和平时很不一样，不是安静而害羞，不是内向而腼腆，眼前的她，好像多了某样他所不熟悉的感觉。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想告诉你，那天，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第一次在羽毛中看到你的眼睛，”她走近，停在他面前，“我就告诉自己，我会爱上那个人。”

　　景修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震惊的同时，也找到了水漾以前没有，而今天才显现的特质。

　　是勇气。

　　亲口说出感觉的勇气，对他说出喜欢的勇气。

　　“你不用回答我什么，”她用手挡住他欲开口的嘴巴，眼神充满温柔，另一只手指着自己的心房，“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从那天开始，这里只有两个字，就是景修。”

　　她的话让他陷入突如其来的震撼中，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不出一句回应的话。

　　她也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回望。

　　两人就这样彼此都沉默不语，紧紧地看着对方。好像周围的人事都已不存在，没有声音，没有运动，没有明天，只有这一刻。

　　忽然，景修推远她，压抑地道了声：“对不起。”

　　她始料不及，意外地看他。当他再次抬眼正视她时，已换上了冷漠而疏远的神情，再次说了句“对不起”，他越过她，离开。

　　没有想到自己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告白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水漾努力强压下心里的疼痛感，却没有办法制止落下的眼泪。

　　秦萧的举动并不能让她哭泣，景修的一句对不起却可以让她泪流满面。

　　原来，这就是爱情存在与否最不同而实际的区别。

　　她蹲在地上，轻轻环抱着自己，任眼泪划破脸颊，滴落心里。她承认是秦萧的行为刺激了她，是那对情侣的手链催化了她，是长久以来的感情和这一星期的思念打败了她。她并不后悔刚才冲动下说出的话，却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治疗此刻心痛的方法。

　　暧昧朦胧总是美丽而惹人心痒，却不知道背后藏着的不一定是心动和不成熟的爱情。她在心里一遍遍重复告诉自己。

　　她就那样一直蹲在原地，身边人来人往，没有人关注她，她也不在意任何人。

　　直到，眼前的水雾和光线被影印所遮挡住，她才渐渐抬起头。

　　“以后哭的时候，别再对人说你平时很少掉眼泪。”

　　她仰头望着眼前的人，那个人拥有最好看的样子和最温柔的声音。

　　以及，一双她最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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