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兄如弟

作者:闲事若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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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二·木兰舟


      番外·木兰舟
      从梦里惊醒的时候正好是香港夜里两点,他打开窗帘,对面的天星码头新近搬到中环来,还在闪着星星点点的灯光。
      梦里她黑发素裳,长着一张精巧而又苍白的面容,眼睛里总像是有一层水汽——
      不同于其他人描述中的梦见女鬼,她总是挨着他坐着,问他:“你觉得——我好不好?”
      他哪里敢答。
      今天他居然在梦里长了胆子问:“请问你……是谁?”
      她无喜无悲地看着他,很悲哀的神情,哀得几乎一瞬间就要让他窒息。
      她的样子他不熟悉,她的悲哀他却分明是熟悉的。
      他放开帘子,走回到刚才睡意懵懂趴着的书桌前坐定了。
      唱片机里还在飘浮的旋律是黎锦晖的《桃花江》,前段日子平阳那姑娘央着小叔带她去看过名字一样的电影,他看着那金丽蓉在山间纵情歌唱,后来又在舞台上光芒万丈,不知怎么的就忘了那个发现她提携她的男人,脑海里慢慢浮现出另一个姑娘的样子来。
      前些日子,大哥从台北寄来两张唱片,还未听得,于是这时候取出来想要换上。
      嗯?是张……旧唱片。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
      圆润甜腻的音色就那样拥挤似的闯进他的耳膜,他环看了一下四周,觉得还真是残忍。
      周璇。《月圆花好》。北平。
      条件反射似的就想起这三个词来,还有一个他未曾脱口,木兰。
      七年了,可她一刻也不曾入梦。

      他起身来将唱片声音调得大些,复坐下。从抽屉里取出一沓信纸——想了想又只抽出薄薄一张来,剩下的就仿佛它们带了毒似的,砰地一声关上抽屉。
      台灯灯光太亮了些,他却不甚在意,额角毕竟又有些抽痛,于是手在衬衣口袋里胡乱摸索着,寻而未果,整个人都变得不安起来。
      终于,他如释重负地在桌角寻到了自己的烟盒和打火机。
      这盒winston他刚抽不久,美国的新货,两年前才出,香港立时就能买到了。美国烟并不算很喜欢,他还是比较喜欢沪产的那种南洋双喜,哪怕买一大铁盒子也管不了多久。
      取出一支也就甩在一边了。他三年前开始抽烟,理由是缓解头痛,一不小心烟瘾竟比当年他大哥还要大。终究自己是没人劝的男人啊他想,大嫂如今一定管着大哥,他到底也不会总惦记着抽雪茄了吧。
      说到雪茄,前些日子得了一盒COHIBA,古巴原产。可惜他是不碰雪茄的,哪天得了空也该寄出去孝敬孝敬大哥。
      取过打火机来点烟,这是分别时在机场大哥塞给他的,大哥身量比他稍稍高些,就那样从怀里掏出来直勾勾塞到他大衣口袋里。
      “这是——”
      “打火机,”大哥舒了口气,“你以后用得着的。”

      他苦笑一声,其实那个时候大哥就知道他用得着的。
      前些年他不碰烟酒还被人说成是新生活运动的拥趸,哪里知道是父亲不允许。现在台北还有新生活运动吧?貌似还是得延续下去的。
      呵,四维,国民道德,礼义廉耻……去他妈的这个巨大的笑话!这些人到哪里都是一样的,而他方孟韦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旁人变脸不变心,他却不知道换了多少心境,到最后自己也不愿意挣扎了——左不过,这么些年他都已经过来了。他怕什么。
      捂住整个脸,修长的手指蜷曲在暗暗疼痛的额角,手肘就压在那本《堂吉诃德》上,全英文版的,他花了很久学英文,也花了很久读它。方孟韦深深地呼吐出一口气,这个夜里他实在不该想起谢木兰的。
      都说年少的情是最难忘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那个少女开始抽条生长,笑容明媚得像三月里什刹海边上的太阳光——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意识到他恐怕一生的目光都要追随在她身上了。
      他自小是个听话懂事的儿子,读书乖巧,恪守礼貌,怎么都该是个不闯祸的男孩子。可惜他不是,或者说木兰不是这样乖巧的女孩子——那数不清的黑锅啊,他也不知道替她背了多少,到最后,他和木兰一起闯了祸,双双罚跪在前厅的时候,就连姑父都说,孟韦不许护着木兰,让她自己说。
      他那时候就想啊,想得绮丽而简单,将来他和他的表妹木兰,也会像这样双双跪着——是的,也还是跪在父亲和姑父面前,一起去发一个相守一生的誓言。
      “我会对木兰好的。”
      他连那时候要承诺的话儿都想好了。

      直到父亲要他去三青团。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痛哭了一整晚,第二天带着红肿的眼睛和一颗几乎要碎了的心,站到父亲面前,几乎是细不可闻地答应了父亲。
      也想要和一个正常孩子一样去念高中,读大学,而不是过早地謀一个多么好的职位,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着长大。想来也是有趣,方家的三个男人,他倒是唯一一个涉足了党政军警四个领域,全方位好好效忠党国的人啊。他自嘲自己的命运或许从那时候开始就已经即刻转动,与他的表妹谢木兰越来越远。

      他做北平青年团书记长的时候,谢木兰念到了高中。
      他提着行李回家。门口站着的少女穿着白底蓝边的校服,梳成两条细细马尾的卷发上系着浅蓝格子的蝴蝶结。她的怀里抱着一本国文课本,整个人和清雅的山色几乎要融为一体。他心里说不出的欢喜,上前几乎就要叫出声:“木兰!”
      少女静静望着他白色整洁的青年服和胸口的团标,眼睛很大却很空,她点点头:“小哥回来了啊。”然后转身就跑进门,一边回头跟他说:“我帮你去告诉大爸。”
      这一幕也曾经上演在方家门口,大哥时隔十年回到北平家中时,两把素色纸伞罩住了前来迎接的人的脸,却遮不住她们长长的裙子,纤弱的脚踝和精巧的皮鞋。
      大哥的态度那么自如:“有花献花,有宝献宝吧!”
      木兰一下子就扔掉伞窜到大哥身上:“真没劲!大哥坏死了。”
      她就是这个干旱家宅里的斜雨细风,但这雨像是长了眼睛,永远吹落不到他方孟韦的头上。大哥夸赞何孝钰,她就忙不迭打趣未来的嫂子,赖在大哥身上,硬是要他抱到家中去。
      小哥就像一块阴影。连灰尘都不忍心落下的地方。
      而他的回归,她视若无睹。

      后来做北平警察局的第一副局长,二十二岁的年纪,一身戎装。木兰进了燕京大学,她同他讲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她的世界里有那些个绚烂无比的诗歌,有为了光明和爱情不惜去死的青年男女,有渊博温和的老教授,也有出国留学归来的洋先生。“小哥,你读过《安提戈涅》吗?”木兰饭后一直没听她父亲的话上楼去做功课,而是双眼熠熠地抓住他的手兴冲冲地讲着。他帮着蔡妈王妈收拾锅碗的手被她拉着,不得不停下来:“没有。”
      木兰嘟囔着嘴“切”了一声:“就知道小哥没有!”
      他的心抽了一下:“木兰讲给小哥听?”
      “小哥,”她却换了话题,“明天大观楼要放的一个美国电影《Roronoa》,同学说特别好看,我特想看~可今天放学晚了没买上票……你不是有一张发的票么……”
      “去晚了?早知道你该告诉我一声,小哥开车带你去怎么会买不上呢?”
      “不要。”木兰的裙摆打了个旋儿,人便飘坐到椅子上:“我们要坚决抵制小哥这种腐朽的行为!”
      “什么腐朽了?你以为什么叫不腐朽啊?跟着那帮学生闹事儿?”
      “小哥!”木兰很是生气,她从小娇养,生气起来脸颊红红,分外叫人觉得好看:“我那是……发出正义的呼声!”
      “哼,”他埋头将几个西点碟子一并放到菜盘里,“你别以为我护着你就无法无天了。”
      木兰蹭地站起来:“那我不要你管!下次我跟他们一起去游行,你开枪先打死我好了。”
      言毕她就匆匆跑上阶梯。
      听到她关门的声音他心里居然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直到姑爹走过来,将沾着水珠的手在围裙上抹了抹,握住了他的一只手“孟韦,别听她的,小姑娘知道什么!小时候想去看电影哪次不是缠着你带她去的!”
      姑父的手因为刚从热水里泡过,冒着些热气儿,温度很是舒服。
      “明儿给她做道草头圈子,哄一哄就好了!”【对不起啊曼春姐,我也不是故意要提这道菜的,快去找明长官催阿诚去给你买233】

      他很疑惑自己在木兰眼;里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是一个……残暴不讲道理的国民党侦缉处副处长?是在□□中镇压学生的恶魔?
      他多么想脱下这身衣裳,可是他不能。
      他走了,谁来保护这些学生的安全?谁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压下黑洞洞对准木兰和她的同伴的枪口?谁在燕大校门口为老师学生争取那宝贵的十分钟?
      身处其位,深受其害,却不得不吞下所有眼泪继续下去。方孟韦在二十二岁的年纪明白了这种滋味,并且,终身未忘。
      那天他送她回学校,车子左拐右挪还是开到了圆明园。
      已经不再奢望他长大了的小木兰对他说出些什么,可还是忍不住的想要一个答案。
      少女端坐在一根断裂的庭柱上,手规矩地平放在膝上,拢了拢自己的裙子。她这些时间总和孝钰在一起,行动间也有了些闺秀的样子。
      “国民党里面有好人吗?”他问。
      “有!”少女回答得太肯定,以至于他惊喜之下几乎难以置信。
      “你说说看。”
      “比如大哥这样的人,他是民族英雄。”
      “再比如呢?”
      木兰静了一会儿,漂亮的眼睛落在他的肩章上,垂下眼帘不再说话。
      一片颓圮何其清冷,他俯身折下一根荒草,漂亮的手指只是轻轻一拉,那草便断裂了,枯白的颜色绕在指尖,脆弱如同他的心事。
      他下狠心开了口:“那……我呢?我是坏人吗?”
      木兰的眼睛抬了起来,只是定定地望着他,许久,别过眼睛去看飘得很远的云:“不是……”
      他木然地站起身:“送你去学校。”
      心里居然就这样无悲无喜。
      沉默真是一把直戳的人心头流血,而后麻木的尖刀。
      他猛然想起在北平的最后一天,他和大哥带着崔婶和两个孩子去给崔叔扫墓,他们看到了曾可达,马汉山,还有崔中石的死后居所,生前他们做着不一样的事,效忠这不一样的理想和信念——对不起,有些人追随的可没有什么常数。有的贪婪粗鄙,有的耿直愚忠,有的善良而狡猾让人总是一次次心里充满坚定,而死后,他们都是这山林荒野的一部分,与天地不分彼此。就像他和木兰曾经踩过的那篇废墟,荒得久了,荒就成了自然,死去之后,沉默就成了唯一的属性。
      原来那一刻他的心就死了。

      直到他发现木兰爱慕的人是梁经纶。
      【作者已经无法忍住了我要冲出荧幕!!!这么优秀的小哥你不要你非要去找一个颜值跟小哥不在一个次元的梁教授,此人虽不算穷凶极恶,但毕竟也害死了多少人的命,最后你还为他而死!木兰啊木兰真不是我吐槽你,你是真!的!眼!瞎!啊!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志同道合地虐了王凯】
      他的心有多难受啊,刚刚才知道梁经纶的双重身份,他痛恨于这种借助自己的共产党身份吸引心向革命的年轻少男少女,将他们当做武器的人。
      可木兰几乎是陷得最深的一个。
      明明知道那是孝钰喜欢的人啊!她竟然什么也不顾了。
      “你听我说,”他回想起那天她望着梁经纶的眼神,心里难受得几乎要发狂,按下激动追在少女冲动的脚步后面——“木兰,你不能跟他去,不能!不能跟他再在一起了。”
      “为什么?”少女站在比他高一阶的木板上,和他对视着,眼眸里骄傲流转,娇嫩婉转的音色像是某种不停叮咬他的厉害昆虫:“我一定要去。”
      她很果决地转身要进自己的房间去。
      木兰已经不小了,她的背影明快而又干净,全身上下都溢出阳光的味道,方家上下养在手心里的那个女孩子,他心里那个唯一的谢木兰——
      他在那一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就要失去她了——即将,马上,几乎就是……现在!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经环在木兰腰间了。
      【作者忍不住吐槽,其实凯凯你抱了木兰妹子的胸好咩,大家可是有目共睹的】
      让我抱住你,你就不会冲动去闯祸了;让我抱住你,被姑爹骂的时候你就不会难过了;让我抱住你,枪口正对你的时候你就不会危险了……
      “放开。”木兰几乎是吼出来的。
      不能放,他对自己说,他要留住表妹的命啊!
      姑爹也追了上来,恰好看见这一幕,只能尴尬地转身。
      “爸,你先让表哥放开我!”
      手终于还是缓缓松了。木兰冲他吼的话他早已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种一个人站在木兰门外的感觉,她是他表妹,可她在另一个世界。

      方孟韦猛然惊觉自己也已经很久不去后悔当初为什么没能强势一点在木兰被和一群学生押往西山监狱的时候强行带走她。
      很多事根本后悔不来,因为即便上天垂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同样是带不走木兰的。
      那天炽烈的阳光让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可他还是看得很清楚,木兰是一蹦一跳地挽着梁经纶走向她的死亡的。她很相信,也很快乐。即便这个少女在别人眼中所作所为多么幼稚可笑而又毫无意义,可她自己是快乐的。她的一生,也是明媚的。
      所以为了木兰拔枪直指徐铁英的时候他心没有痛过,心知肚明木兰已经回不来的时候他心没有痛过,但哪怕只要一想起来谢木兰曾经的那片沉默,心就总是疼,不,也不疼,不疼好久好久了……他只是……头有些疼,夜里睡不好罢了。
      记不清第多少次想起父亲教他读诗: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
      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就像梦一样,如今他在香港,她……还是,在另一个世界。
      木兰倒是不会变的,他改不了,就只能让她一次次伤自己,伤他。
      他反正又不会不认。
      从小到大,一直是。

      旋开笔帽,他将笔尖搁在信纸上,那是上好的生宣,只是沉思一会儿没想到就洇开了一团黑色的墨迹,他瞪了那张纸半天:你倒真能干……
      然后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发现,是自己的眼泪打在信纸上,湮了这么一片……
      你看看,他眨眨眼睛,睫毛上挂着的泪珠顷刻间被碾得粉碎,真是的,这么大的人了,一个头疼还能把眼泪疼出来……
      真是丢人啊……

      可是头还是疼得好厉害啊。
      他终于还是点燃了那支烟,点烟的还是大哥给他的那支打火机。
      手指摩挲着打火机,他知道底盖有备用火石仓,他平时加油比较多,所以也甚少拿它把玩,这是他大哥缴获的日本飞行员的战利品。大哥说,日式打火机的创意一半来自于英美,设计亦然,难得这打火机是专门给飞行员设计的,是原创。整个打火机身就是一个小巧的黑底白刻度的仪表盘,当中画着一只战机,这个仪表盘想必是用来测试飞行高度的。指针似乎有些损毁了,总是指着30和35这两圈内外刻度不变。方孟韦想,不知道真正作战的时候它是否能派上用场?
      他手里握着那只打火机缓缓走到窗前,那窗户也不知道是不是下午伯禽来的时候就一直开着的——他几乎感觉不到外界的风。
      他不是他大哥,只要坐上飞机拉起操纵杆,就能做风之子,任往事年光在耳边呼啸而过。
      说实话他不太喜欢风,风会吹皱木兰的裙子,会吹皱父亲的脸,会吹走他曾经信任和怀疑过的东西,然后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那里。
      都是无情种。
      他闭上眼睛。
      这里是十一楼,如果从这里跳下去——当然他只是想一想——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还是会有风。
      他又在风里想起他在反覆读的《堂吉诃德》,那是兄长告诉他的,他读了。
      记得木兰十一岁的时候他也才十二岁——他永远是比她大一岁的小哥,这个他永远不会忘。只是现如今,他可能要比她大上许多了。那一年她拿着他从院子里摘下来带着露水送到面前的一捧玫瑰,对他说:“小哥,你就像童话故事里的骑士一样。”他穿着洁白的校服,向表妹鞠躬:“愿意为公主殿下效劳。”所以他真的就做了一辈子的骑士,一个,最无用最不尽责的,让公主死在奸恶的魔鬼手里的可笑骑士。
      他是那样读堂吉诃德挥矛大战风车的,那图景,胜过一万个骑士单膝跪在玫瑰丛中,将怪物首级献给阳台上贵妇人的故事。
      骑士,以及这个词背后的那些个——自省、理想主义——在任何时代都适用,当然也适用于现在——也许以及将来这个一切都在被嘲弄、解构、下沉的时代。
      毁掉一个词语比任何事都要容易得多。他明明见过那么多肯跟风车作战的人,他们都笑着说,自己不是骑士。然而在一个满是欺骗与怀疑的时代,张口堂而皇之地谈论虚伪,这本身就是一种不简单的、赤忱的行动。
      他身边每个人都不简单,每个人都像蚕将自己包裹地发不出一丝声响。
      可他知道他们身上有些什么东西,那些东西让他心甘情愿地掉进每一个骗与被骗的陷阱,去做那个被蚕吐丝包裹住的人。
      那些东西像庖丁卸下的牛肉一样一块块委诸尘土,多年以后却成为了一种轻柔的笑料。其实是这个世界在变轻飞上天空,而那些东西变成了沉重的过期石头。
      以前,父亲教他读诗——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
      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顾贞观一阕《金缕曲》生生和着一声枪响炸响在他的胸腔里。
      隔着七年时光,他看见血泊里的女子,看见西山成群的飞鸟,看见三月生长的柳条。
      盼乌头马角终相救。
      木兰,你却不要我救你……你甚至不知道我……很爱你。

      明天去上班的路上该给伯禽捎一个饭盒,下班回来的时候顺路保护平阳一起回家——这姑娘渐渐大了,也有男孩子会一路跟着的。崔婶为此还有些担忧……
      然后要去给大哥和父亲寄信。
      明天一定能睡个好觉,他知道那个总是入梦的姑娘不会再来了。
      都说了,他自己也是个没有答案的普通男人,在香港念的大学,国文成绩虽然不好,希腊文英文还行,最喜欢读的书不是《堂吉诃德》,是《安提戈涅》……
      【明台你的阿诚哥希腊语一定比你好2333】
      如果你不介意,他也可以给你讲一讲这本书,它写了什么呢?一个聪明而悲惨的女子,得到了一切,然后失去了自己爱的人。
      连同生命。
      所以——方孟韦看着眼前那张信纸——我该写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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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番外·二·木兰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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