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有娇女

　　前方小黑点时隐时现，那黑马脚步迅捷，可是奔了这几十里之遥，眼看着奔进了这一片连绵山谷，积雪盈尺，奔驰困难，终于渐渐的慢了下来。
　　“看你再逃！”
　　白袍老头大喝一声，绕到右边山崖，顺着岩石疾滑下来，扑击黑马背上女孩。
　　他已瞧准了地势，斜坡之下，便是悬崖。对面山谷与这边裂缝足有十几丈远，黑马再神骏也无法一跃而过。长了翅膀的是蝙蝠，可不是马！
　　可是随他这声大喝，两侧山谷突响起隆隆巨响。突兀的，一阵危险的直觉直袭心头。
　　眼角白尘飞扬，雪谷中似翻起了滔天的白浪－－雪崩！
　　在他们身后，本有十余头野狼跟随而来，此时也似察觉到危险，齐声长嗥，凄厉曼长，声调
　　惊惧。两侧雪浪夹着石沙滚落下来，眨眼间，已将狼群裹没。白袍老头身子晃动，已被大风吹下岩石，疾风带着雪片，有如刀割一般，脸上手上，登时起了一条条血痕。头顶扑天铺地的雪浪疾盖而下，眼前都变成乌黑一片。
　　白袍老头大惊，奋力施展轻功疾奔，但耳边隆隆作响，天摇地晃，纵有盖世奇功，在这天地变色的大自然风暴之下，便如大海洋中的一叶小舟，只能听天由命，全无半分自主之力。眨眼之眼，就被雪浪吞没。
　　“堂堂魔教黑蝠长老，竟要丧身这雪崩天威之下……”
　　睁大血红的双眼，但见前方那黑马如离弦之箭，拚命向前窜出。黑马也知雪崩之险，越奔越快，雪浪在它身后扑卷而来，就似小舟在浪头时高时低，追涛踏浪，惊险万端。眼看雪浪越追越近，再也无法奔出雪崩范围，黑马长嘶一声，奋蹄纵起，却是纵向对面山崖！
　　马背之上君柔半昏半醒，已然抓不住马鞍，手一松，滑下半空。但她手腕被马缰缠绕，一拉之下，黑马也随之坠落。
　　万顷积雪疾盖而下，随着小小的身影急坠向深谷，死亡的预兆袭上心头，君柔挣扎着唤出一句：“姑姑－－”微弱的女孩求救，一响即灭，随即被隆隆雪声盖过。
　　……
　　茫茫雪原之上，几骑在风中疾驰，风扬起他们身上的黑色衣袍。
　　最先一骑突然在疾行中勒住了马缰，白马长嘶踢蹬，人立而起。马上的骑者马术精湛，身子稳稳坐定，只在风中忽尔偏头，望向茫茫远方的一个未知方向。
　　那白银面具下的一双漆黑眸子，千年静止无波的眼神突兀有了微微的波澜变幻。
　　……
　　张七只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更象一头野兽。
　　他动作起来，就像一头豹子，全身上下的肌肉，没有一处浪费半分气力，只要不是用作奔跑的肌肉，却又完全在歇息的状态，这正象他的人一样：静若冰封，动如飞湍。
　　暗卫都是经过训练的杀人好手，知道从哪里下手才是人身上最脆弱最能一击奏效。可是这农家少年所有的关节都能扭转，所有的肌肉都能移动，一击未出，破绽就已消失，根本就找不着下手的地方。张七突然明白他先前为何说到铁卫府的近身搏击之术之时是那种奇怪的口吻了。这少年的武功，就象是特意训练出来对付铁卫府的擒拿术的！
　　他的双手也不象人手，精钢铸就的兵刃变得象豆腐一样一截截的断落，连火花都不冒一个。扎进人身的时候，冰冷如铁。
　　张七飞出去，撞在屋柱之上的时候，灰尘簌簌击打在头顶，看着那少年缓缓从自己小腹中抽出寒浸浸的五根手指，心头浮起的不是死亡前的恐惧或愤怒，反而是个奇怪的念头：“……这少年的手是用寒冰铸成的么？”
　　护卫的人均已倒地，农家少年向君鸾史一笑：“君家小姐面不改色，自古艰难唯一死，铁卫府的人果然都不惧死么？”语音如檐下冰珠滴落，一边缓步上前。
　　一道剑光从张七眼前，君鸾史鬓边穿过！
　　剑风烈烈，吹得农家少年灰色的衣襟，君鸾史凌乱的发丝俱向后卷去！
　　剑意、剑气仿佛是一道死神之符，犹追逐着他们，要贴在他们的咽喉上，心房上！
　　仿佛是易水之寒，那潇潇一剑，这种剑法，世上只有一个能使！
　　农家少年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呼，就似见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东西。他当然听说过刺客世家的名头，可是犹不能想象这当世刺客一剑的威势！怪叫一声，他已翻身冲出房间。
　　剑光闪动，血箭飚出，少年那仿若金铁的□□终于见到了血光。血吱的一声，喷在雪地上，惊起了一篷白烟，泼的好象是沸水一样。
　　铮的一声，剑却也崩断，崩飞出去，直射廊柱之中。
　　格勒勒一阵连响，那有人抱粗的柱子，不但为这一断剑穿破，柱身末破之处也为剑气所毁，摧枯拉朽地倒塌下来。
　　张七张大了口，连伤口的剧痛也忘了。“大……大人……”
　　作为内府直属的暗卫，他们当然听说过方霖这位直接上司的名头。到了内府总管这样的高位，已经很少为人所见。他们这些下属也只知道这位大人很冷，很傲，也很厉害，甚至很忧郁。
　　－－但很少激动。
　　眼前这男子一领布衫，温文尔雅，卷着雪白的袖口，脸白如玉，眉峰如刀，一双眼睛似有掩不住的薄愁。此时却似喜似悲，完全不似他们那个传说中喜怒不形于色的内府总管，哪里还听得到他们在叫大人，他的眼中，只有那一个人。
　　这时封锁小镇的天阵已为铁八所破，天光照入。君鸾史背向晨曦倚窗而立，这屋里还是灰蒙暗淡的，他看不清她的脸容，只隐约辨出了她柔静的轮廓，象一朵经过夜露迎接晨光的花。
　　“小姐……”经年未见，吐出口的，却只有这两字。
　　不知缘何，一股酸楚从张七心头涌出。他眨了眨眼，很讶异自己怎么突然有了这种奇怪的想流泪的感觉。
　　君鸾史似是久立疲倦，微微摇晃了一下，终于慢慢坐倒。窗外的残焰火光映上她的脸，映得她手脸一团蒙蒙的淡黄，象石窟里照见雕刻在壁上的天女像。
　　他们都瞧见了她惨白的面容，和衣襟上斑斑血迹。
　　“小姐！”方霖疾上前两步，声音里隐隐有了惶惶之意。
　　君鸾史慢慢抬起很秀的秀颌，露出白得如雪如玉的雪颈，她满是血渍的脸上露出一个轻淡的笑容来，有若花开，骄傲而韵姿清楚，让人惊觉到这君家女儿的秀丽夺目。然而却有两行清泪，已簌落至下颌。
　　“霖哥……”她一如即往的唤他，含了见到亲人时的几分欣喜，又蕴有几分酸苦。“你来迟了。”

　　雪崩激起的两侧积雪终于慢慢止歇滑泄，天空中兀自飞扬着大团大团的雪花，簌簌簌簌的掉落声不绝入耳。
　　空芜的雪谷里，忽然响起了轻微的动响。一匹黑色骏马摇摇晃晃地在雪中站了起来，抖动着身上的积雪，蹒跚而行。它脖子上的缰绳，另一端不知牵扯了什么，被拽得笔直，扯住了它前行的脚步。它吃力地拖着深埋入雪的缰绳，迈开步子前行。雪崩下来的积雪松软，却是使不上劲，勉强走出几步，双膝又即软倒。
　　马身倒地的那一刹，缰绳脱落，那一端软软垂地。黑马却露出焦急之色，打着响鼻，在雪中拱来拱去，终于找着一角衣角，咬住了用力拖拽。一只被缰绳拉拽得血肉模糊的小手终于从雪沙中露了出来，雪沙像是海潮，往四周散开。
　　奔逃挣扎了半天，黑马其实已精疲力竭。只拖得几下，就不得不疲惫地伏了下来，鼻翼翕动着，不再走动。却仍趋过去，用身子挡着空中仍不住簌簌掉落的积雪和呼呼寒风。薄薄的雪沙下隐约露出女孩小小的轮廓，却一动不动，宛若尸体。
　　寂寞空旷的雪谷，远远却传来马嘶声。一声，又是一声。
　　黑马竖起耳朵，慢慢立起，走了两步，却又停止，犹豫不决的转头看着半埋在雪里的女孩，忽尔，它也抬起头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这时雪崩渐止，两匹马互相应和的嘶鸣声，在雪谷上远远的传了出去。
　　雪地之上，忽然传来了马蹄声，哒哒哒，得得得，越奔越近。这是松软的雪谷，根本无路可行，那马蹄声却如此迅急，行走软雪跟行走硬地，似乎影响不大。几乎就是呼吸之间，几匹马箭也似的从雪尘中冲了出来，好象地狱中突现的幽灵。
　　黑马伸长颈子，又嘶鸣了一声。奔在最前的一匹白马疾冲而来，围着黑马转了个圈，发出亲热的鼻息，伸嘴在黑马鬃毛上摩擦。另两匹骏马随后跟来，一个骑客扬起手中马鞭，道：“二公子，是那匹‘乌云盖雪’！”
　　白马停蹄的一刹那，从它背上已飘然跃下了一条黑影，无声无息的落在雪坡上。黑马趋了近来，亲热地摩擦这人肩头，他却仅在马颈上轻拍了两下，就算打了个招呼，同时目光已向四下流转了一圈。
　　簌簌而落的雪尘一沾到他身上的素黑大氅上，便即滚落。领口的一圈黑狐毫毛根根晶莹，更衬得白银面具寒气凛人。
　　他目光流转，已瞧见山坡下埋在雪里的人形，迈步便走下山坡。这时坡下积雪甚厚，埋过他的长皮靴，一直淹到膝盖处。他却似漫不在乎，弯下腰拂开了积雪。
　　小女孩脸上满是血污，连擦了几下，才抹开干结的血渍，露出白晰的肌肤。
　　擦拭她脸蛋的手指似有一息的停顿，随即将她抱起。
　　君柔一动不动，这人一抱起她身子，小脑袋便软软的歪倒在一边。
　　贴在小女孩胸口听了片刻，感觉到她的心脏仍在微微搏动，当下不再迟疑，迅速脱下了身上的黑狐大氅，将她小小的身子紧紧裹了起来，搂在了怀里。小女孩身子又轻又软，抱在手里竟似没什么份量似的。
　　他转身上坡，跨上白马，简短地吩咐一句：“走！”策马先行。黑马不用人鞭策，自行跟在后面。
　　马蹄哒哒，迅速远去，雪谷寂寂，又恢复了无人的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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