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起卷帘无一事

　　“冰梅去取清水和帕子给你家小姐擦干净！莲姐儿你看看自己这手都是油污，女子吃相要斯文！来，用筷子夹。”

　　“先生我会使筷子的，不过这吃鸡腿还是用手抓着方便些不是？……哎哟哎哟我错了，先生别打！”

　　张雪莲紧攥着刚刚被狠狠拍了一下的右手，瞄着潘姑姑手里小巧的戒尺仍有些心惊肉跳的。她十分不情愿地撒开手，把啃了一半的鸡腿放在碗里，抬起头仍有些不死心地问潘姑姑：“先生说女子吃相要斯文，可莲儿听闻长辈们都喜欢吃相有福气的，我可不可以就学习有福气的那种？”

　　说着张雪莲又把手试探性地伸向碗里的鸡腿，“啪”的一声，说时迟那时快，潘姑姑的戒尺擦着她的手，就打在碗边的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张雪莲反应还算快，迅速地缩回了手，一脸惊魂未定的表情。

　　潘姑姑迎着张雪莲委屈不解的目光，捋了捋袖子慢声解释道：“长辈们说的吃相有福气是建立在规矩的基础上的，所谓有福气的吃相不是吃得满嘴流油冲人嘿嘿一乐说这些不够再来一碟……”

　　“噗……是婧儿唐突了，请先生继续。”沈舒婧捂着嘴笑了出来，随后又强忍着笑向先生赔罪。这几日见惯了板着脸一丝不苟地潘姑姑，沈舒婧还不知道这般严肃的人居然能打出这样有画面感的比方。

　　潘姑姑一愣，细想自己刚刚举的例子是挺逗人的，便也淡笑着摇头宽和道：“无妨，我想说的是……”

　　旁边张雪莲见没人注意她，忙抓起鸡腿又狠咬了一口，潘姑姑眼神一扫到她的动作便止了话，张雪莲心慌地嚼着鸡肉，囫囵往下咽时差点噎到，冰梅急忙倒了杯茶水递给她顺顺气。

　　看着张雪莲可怜巴巴的样子，潘姑姑拿起帕子轻轻擦净张雪莲的嘴角，一边妥协道：“罢了，你先把这鸡腿吃了吧，我也不该在午膳时太苛求你们俩，先好好吃了饭下午再教。婧姐儿、莲姐儿，我知道要在这么短的日子里让你们把这些规矩养成很难，之所以这么严格要求是因为你们两个年纪还小，又都是好苗子，若是现在和你们讲清楚该做什么，该怎么做，你们就会存着念头，日后也不易养成坏的习惯。”

　　放下戒尺，潘姑姑拿着筷子夹了些青菜到张雪莲的碗里，见沈舒婧吃得清淡，又挑净块鱼肉捡给她，一边开口问：“婧姐儿你以前有学过闺规？”

　　沈舒婧摇摇头，她的规矩多是母亲言传身教得来的，想到上一世母亲早逝她心头不免有些难过，低落地回答：“母亲曾教导过我一些罢了。”

　　“曾？那你母亲……”潘姑姑见沈舒婧情绪低落又这样说辞，不免猜想婧姐儿母亲是否……

　　“啊，是婧儿的话让您误会了吧，我母亲安好，只是家中事务繁多，母亲便不能时时陪伴在婧儿身边教导。”沈舒婧看着潘姑姑点头理解的表情后虽松了一口气，可心中仍暗恼自己差一点说错了话，还好能圆回来。

　　潘姑姑笑着看了一眼埋头苦吃，完全不理她们俩对话的张雪莲，若沈舒婧没看错，潘姑姑的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就像是母亲对女儿一般，接着潘姑姑又举着帕子细心地给张雪莲揩去嘴角的油污。

　　一扭头撞上沈舒婧略带探究的目光，两个人都有些尴尬地低了头。

　　还是潘姑姑先打破了沉寂：“莲姐儿……很像我女儿。”

　　“您女儿？”沈舒婧一愣，有些难以置信地反问道。

　　昨日说起这位先生时沈舒婧留心听到舅母还特别说到是从宫里出来的贵人，从未婚嫁，怎么会冒出来一个女儿呢？

　　“是啊，和莲姐儿一样活泼机灵，爱吃东西，那时候我就变着法地做各种吃的，她就会甜甜地说‘有娘在真好’……”

　　潘姑姑说着竟红了眼圈，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后摇摇头叹道：“呵，都是过去的事了。”

　　“那现在呢？先生下次可以把您女儿带来，若是和我们年纪相仿，也算认识了个好姐妹呢！”沈舒婧还想问清楚些。

　　“是啊先生，您把女儿带来给我们认识认识，都这么爱吃，那就是一见如故的姐妹啊，咳咳……水……”张雪莲总算腾出嘴说句话来，结果一着急呛到了自己，张牙舞爪地要水喝。

　　冰梅刚递上水，张雪莲就一通牛饮，可算是舒了一口气。

　　这时一个紫衫丫鬟低着头进来小声说：“小姐，葛裁缝来了，夫人让您过去量个尺寸。”

　　“汤圆你去回母亲，我这刚刚吃饱，肚子圆滚滚的，量出的尺寸一定宽余，还是过一会儿再去吧。”张雪莲擦了擦手，摸着自己的鼓鼓的小肚子有些为难道。

　　“这……夫人吩咐了，就趁您吃饱了量尺寸，若是按平日的尺寸做冬衣反而该紧了。”

　　“噗……莲姐姐你就快去吧，先生和我在这等着你。”沈舒婧听完这个叫汤圆的丫鬟回的话不禁莞尔，心料这知女莫若母，莲姐姐可不就是一直处于吃饱的状态嘛！

　　“那好吧，先生你们等我，冰梅你去把这饭菜撤了吧，再去上壶新茶。”张雪莲没什么可反驳的，只好擦净了嘴后吩咐了冰梅善后，又冲着潘姑姑和沈舒婧一施礼，便扭头跟着汤圆出去了。

　　“先生，刚刚说到您女儿……恕婧儿无礼，舅母提起您时说过您从未婚配，那这……”沈舒婧有些不明白，本来按她的性子有些事不必刨根问底，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个潘姑姑有些古怪，好像是心里有一个声音催促她问下去。

　　果然潘姑姑听了这话脸色微变却很快沉静下来，微微笑着想要搪塞过去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是我今日瞧着莲姐儿多嘴了。”

　　“婧儿还是想知道先生的女儿今年多大了，和莲姐姐一个年纪吗？”沈舒婧问完这话似乎能感觉到气氛凝重了许多，空气里都是一触即发的不安。

　　潘姑姑瞥了一眼端菜出了屋的冰梅，定定神直直望着沈舒婧低声道：“婧姐儿一直纠缠这个问题，我并不想回答。”

　　沈舒婧只觉得胸中一股闷气无法抒发，她刚刚形成了一个大胆的假设却得不到印证，这让她又着急又担忧，怕若这假设是错误的，那可彻底惹怒这位潘姑姑了。

　　沈舒婧深吸一口气咬着下唇颤声问出自己的疑惑：“婧儿还有一个问题要请教先生，不知先生可能听说转魂之术？所谓生愿未了执念至深之人可溯时重……”

　　潘姑姑听着沈舒婧的话，脸色变了几变，最后几近苍白，沈舒婧可以确定自己的结论是正确的，这世上有和她一样由死复生之人！她长舒了一口气浅笑着看潘姑姑一反常态地颤声喝住她：“够了！你想说什么？我怎么可能……”

　　“我也曾有一个女儿，她五岁时病死了。”沈舒婧几乎是面无表情地说出了这句话，她的恨意从重生之日起便深藏心底，如今已逐渐萌芽，有破土而出之势。

　　看着一个五岁的小孩说自己也有个五岁的孩子是件很荒谬的事情，若是一般人指不定会捧腹大笑或者说这孩子怕是中了邪，可潘姑姑手捂着嘴一脸震惊，就这样呆呆地盯着沈舒婧。

　　不知过了多久，她无力地垂下双臂，哑着嗓子道：“我原以为这世上不会有如我这般的人，没想到……那离奇之事发生在你多大时？”

　　“二十一。”沈舒婧很快回答，她那些年过得很糊涂，却不是那种让人快乐的难得糊涂。

　　“那是该叫你一声妹子，我比你大两岁。当时大冬天的我走投无路跳了湖，再醒过来就回到小时候住的院子了。呵，我真当自己是老天爷垂怜，这么些年过得像个未卜先知的半仙，把当初犯的错留的遗憾都给抹去了，可活得没了什么滋味，我的女儿也再回不来了……妹子啊，姐姐劝你一句，除非是极重要的事情要重来，其他无关痛痒的能忍就忍了，命运这东西啊，只要改一点点便再也回不去了。”

　　“我……”沈舒婧有些不能理解这话，她张张嘴正要开口，外面冰梅端了新茶进来，两个人便很有默契地又恢复了先前端庄对话的姿势，趁冰梅转身忙活时，两个人相视一笑。

　　接下来的几日里沈舒婧和潘姑姑走得格外近些，旁人只道是婧姐儿和这先生投缘，殊不知二人早已姐妹相称。

　　这日午后，潘姑姑讲完了课要离开时才得知沈舒婧明日便要离开张府，潘姑姑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突然有些不舍，因为再过几日自己也要离开了，离开张府，离开京城，她早先说好了一门亲事，年后便要嫁过去了。

　　沈舒婧知道了很替潘姑姑高兴，却也有些伤感：“这么快？唉，你这嫁了人我们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潘姐姐……”

　　“叫潘姐姐多生分！叫我名字吧，舒婧，咱们姐妹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我当你是自家妹妹，虽然你看着是太小了些，可有些事埋在心里这么多年跟你说出来真觉得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还是那句老话，别轻易改变什么，有些很小的事情一旦不同了会改变很多的！”潘姑姑握着沈舒婧的手，眼里满是担忧和关怀。

　　“好，金莲，我这做妹妹的没什么能送给姐姐的，只希望姐姐此生再无憾，日日平安喜乐。”

　　潘金莲和沈舒婧紧紧拥抱在一起，夕阳下，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煞是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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