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

　　“啪”得一声，我的手一滑，茶杯打翻了。白釉的杯盖，四分五裂地躺在青石地上，粉粉碎。那满满一茶盏的香茗，一滴儿也不剩地翻在了我玄色的裙子上。湿漉漉的水渍，自上而下，迅速蔓延开来，流到裙摆处，滴滴哒哒地往地上淌。
　　“南贵人，您没烫着吧？”耳边传来翠芙着急的问询。她说完，更是取了自己的手帕，探身过来，试图拭干紧贴着我双腿的裙子。
　　“别动。”我一把抓住翠芙的手，直盯着因茶渍而颜色越发深的玄色裙。
　　“黑黑的……黑黑的。”我想起了小公主的童言。难道她口中的“黑黑”是指我的裙子？可细想又不对，黑黑的，哪里是裙子，仿佛她之前提到过脸。黑色的裙子，怎么和我的脸挂上钩？实在有些不解。
　　翠芙虽被我捏住了右手腕，但另一只手依然挑起覆在我腿上，湿漉一片的裙子，眼中欲言又止。
　　我不忍心让她这么跪在地上，直等我想清楚再起身，便顺手拉了她一把，讲：“给我换裙子吧。”
　　翠芙得令，迅速站了起来，双手扶住我的两条手臂，一边小心翼翼地后退，一边叮嘱我：“贵人小心脚下。”
　　我被搀扶着绕过碎瓷片，来到内室。翠芙熟练地将挂在架上的干毛巾递给我，转身开了矮柜门。当她蹲下身，试图给我找出一条家常替换裙子时，一包用褐色桑皮纸捆扎的中药滚在了地上。
　　“这是什么？”翠芙的视线随着中药包移动。我连忙岔开她的注意力讲：“别管它了，给我裙子要紧。”
　　翠芙一听，嘴里说了句：“贵人恕罪。”便专心从矮柜中抽出一条浅丁香色的裙子，递给我。
　　我点点头，嘱咐她把中药包归位，心里又想起上次翠芙去太医院询问未遂的事情来。
　　不光小公主的事，我毫无头绪，就连这中药包的秘密都悬在空中。我皱着眉头，任由翠芙忙碌着。不一会儿，她将我换下的湿裙子挽在手上，一蹲身道：“小的替贵人洗衣裳去。”
　　我说了声好，翠芙便转身出了门。其实她不需要这么辛苦的，直接丢给浣衣局即可。原先是肃静堂中人手不够，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连洗衣都基本靠手。现在内务府派来了平安等人，可翠芙还是保持了勤俭节约的习惯，我的每件衣裳，都靠她一双灵巧的手来洗涤。我知道，她是辛苦劳作惯了的，洗几件衣裳根本不算什么。而我猜，或许她是担心我们奢华惯了，若是有一天失势，习惯便改不过来了。
　　换好裙子，坐在床头，耳朵里听到院子里，新栽的梧桐树上，知了喳喳个不停，联想起方才的药包，意识到已经是夏天，太医院的御医们该回宫了吧？
　　虽然内心惶恐，有些六神无主，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但眼睛一触及矮柜，便有种说不出的冲动，强迫我到太医院走一圈。
　　我推开门，一眼瞧见平安立在院中当值。而她则在视线一接触到我时，便主动迎了上来。
　　“南贵人去哪里？小的取油伞来。”
　　“不用取伞了，我就随便走走。”我用手遮了下快睁不开的眼睛，盛夏的日头可真毒的。
　　平安脸色一怔，随即恢复常态：“酷暑难当的，南贵人还是由小的服侍吧。”
　　我知道平安的心思，她好不容易等到翠芙不在，有个机会，近距离摸我脾气，探我深浅，怎能放过？
　　“你把我床头的枕巾绣下边吧，翠芙的女红不如你的。”我借了个由头，把她留了下来。一边感慨其心思，一边头也不回地出了肃静堂大门。
　　由于天热和心中忐忑，脚步明显比平日里要慢。可当我花了一炷香功夫才踱步到太医院时，仅呆了不到两句话的功夫，便退了出来。原因是太医院某太医说，那些见习的太医可是要等到秋分才归来呢。
　　于是，我悻悻地低头，沿着御花园的小石头路，回院。
　　中午时分的御花园，夏日炎炎，气温偏高。我的中衣明显贴在了后背上，黏糊糊的。既然询问未果，天气又如此恶劣，我只得一面惋惜白跑一趟，一面贴着树荫绕道回去。
　　“当啷”一声，一只绑着银质小铃铛的软布球掉在了我脚下。我蹲下来，伸手一捡，心想一定是哪里的黄口小儿在花园里玩耍呢。
　　果然，一名矮矮的小女孩带着满脸笑意，从树丛里钻了出来，来到我跟前。
　　她向我甜甜道：“球，球。”
　　我定睛一看，这不是元妃的女儿小公主吗？此刻的她早已与上午判若两人。红色的腮帮，微微涔汗的额头，明亮稚气的眼睛，像个可爱的小天使立在我面前。
　　“你的球？”我将手中的软布球伸过去，放在她面前给她看。她朝我甜甜地点头，提手想拿。
　　我知道，自己的做法有些小无赖，但还是抵不住好奇心，想从小公主身上探个究竟。我火速地收回了手，将球牢牢地抱在自己胸口，逗她说：“现在不怕我啦？”
　　小公主天真地摇摇头，拉起我的裙摆摇了摇，仿佛在求饶。
　　“你早上为何见到我哭？”我故意撅嘴问。
　　小公主的眼睛立刻睁大，仿佛回忆起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恐慌。接着用十分警惕的眼神盯着我仔细看。
　　我被她弄得莫名其妙，联想起早上的不愉快，便意识到不提上午的事才是明智。
　　于是我改口问：“你叫什么名字呢？这总能说吧。”
　　小公主怯声声地回了“妙儿”两字。
　　“好，乖。给你球。”我伸手把她的粉嫩小手拖过来，让她把手掌打开，想把软布球放在她掌上。没想，刚触及她的小手，她就哇得哭了起来，大声得很。
　　这次我没有被弄糊涂，而是震惊地拉着她的手掌，眼都不眨地盯着看。
　　那只白皙而柔软的小手掌里，十几个深浅不一，暗红色的针眼，正触目惊心地映入我眼帘。许是我方才有些气力捏住她的小手，伤口被挤压，她才痛得叫起来。
　　谁这么狠心？我仿佛身临其境小公主受虐的现场，气愤得快发抖。
　　小公主一见我关注她，便更加放声大哭：“哇哇……”声音凄厉。
　　“公主，你去哪里了？”树丛的另一头传来女子的叫唤声。紧接着，一名乳母模样的中年女子露了脸。
　　“公主，你怎么哭了？”乳母先向我蹲了一下身，便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眼前的小人儿身上。
　　我的心咯噔一下，剧烈地跳动起来，内心的不安感蔓延整个身体。
　　果然，乳母的视线在触及妙儿的手掌同时，她不可思议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用狐疑的目光看看我，又瞧瞧小公主，似乎在辨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刚想开口解释，却听背后又一人声传来：“妙儿，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我回头看，只见元妃正挑着眉毛，一脸高傲地瞧着这个方向。
　　“娘娘，小公主的手……”乳母在第一时间抢了话，仿佛害怕元妃责怪。而元妃的眼睛一瞟到小公主时，好像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她火速上前一步，将乳母和小公主隔开，并一把抱住小公主的身体，回头用十分恐惧而铁定的表情朝我问：“南贵人，你怎么能……”
　　于是，我终于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百口莫辩，也深刻理解了窦娥冤的委屈和无助。
　　我被元妃几乎是揪着领口拖到凤仪殿，跪在皇后面前，任凭元妃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要求替小公主做主。
　　皇后显然十分动怒，她指着我的鼻子问：“本宫当你是贤惠之人，却不想干出这等龌龊的事。”
　　我跪在地上，不顾浑身是汗，焦急地替自己解释：“妾身是冤枉的，妾身没有做啊。”
　　我的解释是苍白的，因为根本没有人去听我的解释，皇后更多的是心疼满手伤痕的小公主，元妃则喊来了雅妃等人，聚集一堂，似乎要公开定我的罪。
　　一时间，我的罪行很快被人定了下来，原因是早上小公主让我不快，我在御花园刻意报复，用绣针扎她小手泄愤。而既没有人证，又无法证明清白的我，被元妃咬得死死的。
　　我体谅她是慈母心切，可奇怪地发现，倒是皇后在第一时间召集了太医给小公主包扎，而元妃这个当妈的却把重点摆在了我身上。
　　“南贵人，你有什么话要说？”皇后一面安慰元妃，一面蹙着眉问我。
　　“皇后娘娘，妾身真的是冤枉的。”我赶紧抓住机会，为自己辩解。
　　“不是你，还有谁？”元妃斥道。
　　“妾身是在花园里碰到小公主，仅此而已。”我阐述实情。
　　“小公主是趁奶娘午睡，偷偷跑出来碰到贵人的。”元妃盛气凌人地讲，“就这么点时辰，贵人就下了毒手，真够狠的。”
　　“遇到小公主不假，可那时她的手已经有伤痕了。”我回答说。
　　“笑话。”元妃冷笑一声，“从恒源宫到御花园才不过眨眼功夫，你就遇到公主了。”
　　“难不成，是在我宫里被扎的？”
　　她的话一出，我瞧见雅妃偷偷瞥了她一眼，而我也心里奇怪：她怎么不联想起是跑出宫后，遇到我前，这段时间出的事呢？”
　　“皇后娘娘，如果是妾身怀恨在心，妾身大可暗地里报复公主，何苦做这明面儿上的事，让人逮个正着呢？”我朝着皇后解释说。
　　皇后似乎觉得我讲得有理，微微点头，再瞧瞧元妃。
　　元妃一脸鄙夷地讲说：“南贵人如何能进得了我恒源宫？只不过是碰巧在小道上遇到公主罢了。”她的意思是，我逮着机会便上。
　　“那针呢？我怎能随身带着针线？”我再次提出疑点。
　　“谁知你是不是蓄意已久，瞧着本宫上次因公主生病，喊了皇上过去，怀恨在心呢。”元妃果然好记性，把有一次皇帝爽约的事情提了出来。
　　既然她把事情提升到了争风吃醋的高度，事情就变成了另一个层面。原本聚在椅后不敢吭声的嫔妃们，纷纷开始发表意见。
　　“原来如此，真看不出。”
　　“两次都是因为小公主，怪不得她忌恨。”
　　“真是最毒妇人心！要是以后再晋升，岂不后宫不宁？”
　　她们真是默契同谋啊，我不禁感慨。上次碧容被罚的情景，竟然又上演了，只不过主角换成了我。现在的我，就算嘴巴说干了，都无济于事，关键是看她们准备怎么罚我。
　　皇后端坐在上首，仿佛为不知下多少大小的惩罚苦恼着。而元妃则笃定地背靠在椅子上气定神闲。
　　“求皇后娘娘宽恕。”一位不知名的嫔妃开了声，我抬头分辨，却不认识。
　　“她定是一时糊涂，做了傻事。”
　　皇后瞪了她一眼，闭口不语，许是在顾忌什么。
　　此刻雅妃淡淡一句：“南贵人年轻不懂事，糊涂罢了。可再不懂事，也不能拿龙裔开玩笑，别说皇后生气，连太后都要恼了。”
　　“对了，请太后定夺。”皇后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摆驾佛香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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