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色

　　幽城城内，处处白雪皑皑。军营中旌旗猎猎，兵甲如云，守卫森严。
　　中军帐外，柳无若与一众将领翘以待，人人都默不作声，神色凝重。
　　过了约一盏茶左右，中军帅营帐帘一揭，随军大夫颜回春终于走了出来，他的面容虽然憔悴，但眼中却有兴奋之色。他一出现，众人的眼光立刻投注在他身上，柳无若首先上前问道：“颜大夫，我爹性命如何？”
　　“儌天之幸，大将军高热已退，这条命总算是捡回来了。”颜回春揉揉干涩的眼睛说道。他已经好几天不曾合眼，现在早已困倦不堪。
　　众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好毒的箭！拓跋峰，这笔帐我迟早会与你清算！”柳无若冷然说道，目如寒星，气度沉凝，就像是来自地狱的夺命修罗。颜回春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睡意立时被驱散不少。
　　这时驻守营外的士卒来报：“幽城太守郭大人陪同大皇子正驰往大营，说是奉了皇上谕旨而来。”柳无若心中暗觉奇怪，不知何事竟要劳驾大皇子不远千里前来宣示上谕，思忖了一阵，便也随同众将鱼贯出迎。
　　营房外一队人马破雪被霜疾奔而来，马首一人正是杨彧。他虽然连日赶路，满面风尘之色，但气度仍是沉稳异常，太守郭夫以及帝京随来的几百名禁卫紧跟在后。
　　杨彧翻身下马，见众将都已在两旁迎迓，目光在柳无若身上略一停留才取出谕旨朗声念道：“奉皇上手谕，柳宁渊将军忠心为国，英勇作战，不幸身负重伤，现着命回京静养，以昭圣恩！其子柳无若，骁勇善战，于城北一役立下奇功，特擢升为三军统帅，望能早日克敌，弘不世功勋。其余诸将俱各有犒赏，以彰卿德。此谕！”
　　众将听罢俱面面相觑做声不得，让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统领三军，实是建朝以来前所未有之事。只是此乃曜帝圣谕，兼由大皇子亲自颁示，众人尽管心里嘀咕，但谁又敢多说一句半句？
　　寒夜朔风凛冽，军中士卒都在帐外支起篝火取暖。柳无若领着杨彧四周巡视，杨彧概然叹道：“想不到边陲之地如此苦寒！郭夫要将自己的别府辟为帅营，但却被你坚拒，你因何宁愿在此地餐风露宿，也不在郭大人府邸栖身？”
　　柳无若淡然答道：“我是来打仗而非享乐的，如果统帅不能和自己的部属同甘共苦，那么作战时又怎能上下一心、如臂使指？”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所率的龙骑营被誉为军中第一锐骑。”杨彧恍然大悟，看向他的目光已带有赞赏之色。
　　“禀统帅，”一名亲兵跪报，“您要召集的十三位主将已在帅营等候。”
　　“很好。”柳无若微微一笑，向杨彧一抬手道，“大皇子请。”
　　帅营的四角都插着手臂粗的松明火把，把整个营帐照得亮如白昼。聚集在帐内的十三名将领或站或坐，不时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统帅连夜把咱们召来，你们说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嘿嘿，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把火自然得找咱们这些有一官半职的老家伙烧上一烧，要不然怎能显出新任统帅的威风？”
　　“哼，这小子不过是碰巧在城北一役拔了头筹，我看在老将军份上才对他客客气气。他识相的话也就罢了，要是敢来找老子麻烦，老子可不是好惹的。”
　　“老陈，你这牛脾气可要敛着点，当心小统帅第一个找你开刀。咱们什么大风浪没见过，可别要阴沟里翻船。”
　　“老雷，你说话也不见得如何高明啊，统帅就统帅，干吗要在前面加个‘小’字？待会儿别要马屁拍到马脚上才好。”
　　随之便是一阵笑闹的声音，正在嬉笑怒骂之际，帐幕一掀，柳无若与杨彧相继步入，众人忙都挺身站了起来。柳无若也不说话，只拿眼不停扫视诸将，待众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时，才从容说道：“诸位都是军中干将，我把你们请来，就是要与大家商议如何从城中撤军一事。”他轻轻松松的一句话众将听了却不啻是晴天霹雳，营中立时便炸开锅似的，一名相貌粗豪的将领越众而出，大声叫嚷：“此刻撤军，就等于把整座城池拱手让与胡人，咱们为了守住这里流的血还算少么？老将军为此还差点丢了性命，要从这里撤军，末将第一个不服！”
　　柳无若认得此人名叫陈风，是军中副将，曾随父亲出生入死征战多人年，素来自恃战绩彪炳，除柳宁渊外，余人俱不放在眼里。当下手按剑柄，冷然说道：“这是军令，你敢不从？”
　　陈风圆睁双目：“若老将军在此，断然不会不战而退，末将宁愿战死也不做缩头乌龟！”
　　“竟敢擅违军令，来人，把他拖出去仗八十军棍。”柳无若有意挫他锐气，毫不留情地说。
　　“末将不服，死也不服！”陈风性子发作起来，犹自不知死活地大吼。
　　“仗军棍一百！”柳无若面不改容，睨了众将一眼，“谁人还有异议？”
　　眼见陈风被两名如狼似虎的亲兵拖出帐外，余下的十二名将领都暗自胆寒，营中一时静寂无声。少顷，杨彧方干咳一声，近前说道：“柳统帅此举似乎是……另有深意，请恕本王愚昧，统帅可否把用意解释一下？”
　　柳无若示意亲兵把地图铺开，指点着说：“如果大皇子是拓跋峰，这幽城久攻不下，你会如何应对？”
　　杨彧沉思片刻，说道：“现在正值隆冬，周围都冰天雪地，寸草不生，将士、战马的粮草补给殊不容易。换作我是拓跋峰，既然师老无功便应当机立断，暂时退返塞外，待明年春暖草长之际再来围城。”
　　“不错。”柳无若点点头，“这样一来无异于纵虎归山，胡军始终占据自动，待他们休养生息后再来攻城，我军势必疲于奔命，未战已先处于下风。但若我们放出老将军重伤垂危、军中人心涣散，准备撒往南面易城的风声，那拓跋峰会有什么反应？”
　　“他定然不会错失良机，试图一举拿下幽城。”
　　“这招叫做‘请君入瓮’，我就是要用幽城把拓跋峰套住。”柳无若自信地在地图上不住比划，“届时我军一部分将士撤往易城，诱敌进攻；一部分将士绕过幽城进袭北面的代城，把代城重新夺回，一南一北互为犄角，把幽城合围在内，到其时拓跋峰便会进退失据，成了名副其实的瓮中之鳖，幽城也会成为一座孤城。”他见到众将都在凝神静听，先前的不满神色已经荡然无存，遂又接着说：“拓跋峰本想利用胡骑擅于在风雪中作战的优势，挑在寒冬时候进犯我境，但他再也想不到，寒冬作战恰巧也是他们的致命弱点，只要我们能把胡军拖在这里，待我军截取他们的第一批粮饷补给之时，便是拓跋寒授首之日！”
　　“上兵伐谋，下兵伐勇，果然是后生可畏。”杨彧倒吸一口凉气，耸然望向柳无若刚毅的面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收揽过来，否则若让此人成为敌人，那必然是自己最大的威胁。
　　“此计大妙！”、“统帅真是机变如神！”……众将心中的疑虑尽扫一空，纷纷交口称赞。
　　“从明天起，把百姓疏散到易城。全城坚壁清野，城中不能留下一粒谷粟！我派人护送大皇子与老将军先行离开，军中士卒也要分批撤离，我来负责殿后。”柳无若逐一作出安排。
　　“此事万万不可。统帅万金之躯，不宜亲自涉险。请统帅交由末将押后，我等誓不辱命。”众将异口同声说，争着上前请缨。
　　柳无若脸上微微动容：“你们的心意我明白，只是贪生怕死岂是大丈夫所为！我身为三军统帅，断不会抛下部属先行离去。诸位都是我的得力臂助，无论谁有闪失，都会贻致终身之憾。事情就此决定，诸位毋庸多言。”
　　众将互相对视一眼，他们都是血性男儿，见柳无若身先士卒，事事以部属的安危为重，不由得又是信服，又是感动，齐齐跪了下来，当先一人慨然说道：“我等愿唯统帅马首是瞻，从今以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杨彧看得不住点头，暗赞父皇果然独具慧眼。想不到此人年纪轻轻，便已深谙驭人之道，这一手恩威并施大是漂亮，三言两语之间便把这些睥睨不群的悍将整治得服服帖帖。他略一沉吟，抬起头来庄容说道：“统帅先送老将军出城好了，至于在下——我已决意留在城中，与统帅共同进退。”
　　“大皇子该不会是在开玩笑吧？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啊。”柳无若首次露出诧异的神色。
　　杨彧凛然说道：“统帅既然不愿舍下自己的部属先行撤离，在下身为皇上长子，又怎能弃臣下于不顾？我亦略懂骑射，希望能与统帅一同并肩抗敌。”
　　柳无若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似的，把他上上下下端详一遍，嘴角突然露出玩味的笑意，半眯着眼说：“既然大皇子主意已定，那就悉随尊便好了。”
　　接下来，众人又细细研究了一番攻守战略、进退安排，直至月暗星沉方相继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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