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k
太阳升起。
新的一天,和——最后一个星期。
08:34
“其实吧……”
“艾丝缇”大剌剌地躺在床上,自言自语。
“那些人也挺好玩的不是。”
说和好就和好,自己努力了一阵子就俘获了他们的心,而且看那样子是真心信任自己。
单纯可爱到他都想摸摸头——这里的人都跟他们的旧主子一样拿脊柱思考的么?这么一想倒也是,他所认识的这具身体的主人,的确有莫名其妙地同化周围人的能力。
“她”再次笑出声,然后爬了起来。
“那么,这一周也好好加油吧……哎呀呀,看那些艾丝缇的原奴才们这么可爱,突然又不想启动‘那个’了呢。”
愉快的一天。
跟管家和女仆打完招呼,财务大臣报到并就方案的细节过来确认——狄特里希对金融不是十分了解,不过看看那个方案也知道,那油头粉面的老头背后,是多少张大商人狞笑的脸。
也罢,你们继续。等你们的财力强悍到可以单独打一场战役的时候,说不定还得过来找骑士团帮忙。也算预备客户了。
“她”挂上可爱的笑容,恭恭敬敬地听那老头子滔滔不绝的废话,好像一个听着喜欢老师讲课的学生。“那就都交给奥斯本了,”最后假女王柔声说道,“说实话,我不太懂这些……不过奥斯本说没问题,就一定没问题的。”
“真是……”老头也露出宽慰的笑容,“有时候我觉得,您才是真正的陛下啊……而且比真正的陛下不知懂事多少倍。”
“您过奖了。”
他以为这是跟以前的艾丝缇相比。
要是他当初对这句话多留意一点,也许结局多少也会改变一点吧。
跟财务大臣商量完,今天就没什么事了。“艾丝缇”回到房间,无所事事地坐在书桌前。
“啊,电影里好像说过女王有写日记。”
操偶师左右望了望,“艾丝缇会写么?要是有写就好玩了。”
以前还从没动过书桌的柜子——不过已经认定女王的东西就是自己的东西,操偶师也没什么事做,干脆看看书桌抽屉里到底都有些什么。
结论是没什么特别的。
大概女孩生前一直保持着修女的生活方式,没有太多私人物品。
一边在心里为女孩的习惯撇嘴,狄特里希打开最后一个抽屉。本来他也没抱太大期望——
“……咦?”
这个抽屉倒是满的。
操偶师把里面的物品拿出来,是一封封信。数量多到没法估计,每一封信都很厚,没有写地址。
“没有寄的信……?”
他想也不想就把信件拆开,将里面的信纸取出来,展开。
一看就知是精心挑选过的信纸上,是她好像小学生一样幼稚而工整的笔体。
【敬启神父】
一目十行地往下扫,然后渐渐抿起了嘴。
一封信看完了,下一封。相同的开头。
再下一封。依然如此。
拆到第四封的时候他已经明白。
可眼睛还在机械地读着内容,连涂改的地方,褶皱的地方,被圆形水迹打湿的地方,都没有放过。
脑子里还在开玩笑说“要是早翻翻这些柜子,自己就没那么被动了”。
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感觉心的下方开了一个深深的洞口,那脏器好像挣开血管的束缚一样,一直往下掉,往下掉。
仿佛可以看到她坐在这里,一笔一划地给那个根本收不到的对象写信。字像是打出来一样工整,内容却相当无关痛痒,一点点玩笑,一点点牢骚,一点点问候,极其偶尔地,会说自己难受了,自己撑不住了,然后再说一些给自己打气的话,就这样写完了。
弱弱的口吻,细细地叙述,女孩子这个时期都会有的多愁善感被她掩饰地很好,连给收不到的人写信,都要努力做出高高兴兴,元气十足的样子。
今天很高兴。今天不开心。今天有点难过,但是没关系。小学生作文一样的格式。就像努力在空无一人的地方表演的小丑,骗谁呢,逗谁笑呢,明明写完以后只会放在柜子里而已。
到不知第几封的时候突然爆发,好像才意识到这些信都寄不出去似的。难过,愤怒,痛苦,思念,眷恋,重复的字句表明写信者已经无法冷静,像是终于冲开堤坝的洪水,稍显凌乱的字迹铺在信纸上,有一些墨水被不知名的水迹晕开,“我很想念”,变成模糊不清的淡蓝色烟雾。
他捏紧信纸。
原来她没有忘记。
原来她不是过一阵就会没问题。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一个容易难过容易害怕的人?也许是离开奈特罗德神父之后吧。她唯一的靠山已经不在身边,慌张也是当然的。
那她又是什么时候练就如此的演技,把痛苦怯懦后悔思念藏到无知无惧的笑容后面,让所有人都以为她艾丝缇·布兰雪是打不死踩不碎永远高高兴兴笑着的幸福小孩?
——那又关你什么事呢,狄特里希·冯·罗恩戈林。
【其实真正的冬日湖面才没那么蓝呢。只不过看着湖面,可以想到神父而已。】
【这些丧气话我也只好写在这里,神父要真的收到的话,我可就丢脸死了。】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没关系的,要是神父在的话,一定会这么说,也一定会没关系的吧。】
【……神父,我好难受啊。为什么自己就是说服不了那些人,为什么明明有正确的道路他们就是不走,知道他们没把自己的想法当回事,也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可是,就是好难受啊。】
【还想和你在一起啊。】
【我要对谁说才好。我可以对谁说才好。】
把信纸塞回信封好像用了很大力气,也许是人偶能量不多产生的问题吧?他想原本是要把这些纸撕碎的,艾丝缇要是在的话应该感谢他才对。
“我到底在生什么气啊。”“艾丝缇”举起手挡在自己眼睛前面,无声地笑起来。“本来就是个只会叫着神父神父的白痴而已。”
那个不停往下掉的心脏,现在还没落地么?
真奇怪,自己在一具没有心脏的尸体里面,怎么还会感觉到。
他微微睁开眼睛。
眼前的景象一切如常,不过因为人偶的能量不足,显示画面微微变形,看到的东西有点泛红。
“她”把眼睛重重闭了闭,再睁开。变形现象缓解了,不过还是泛红。
“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情……”
声音被什么压得嘶哑。
认栽了。
认知和接受之间好像有一两个光年那么长的距离。
她心里有很多很多人,眼里却只有一个人。那个人不是他。
终于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在知道的同时被告知永远都得不到。
是的——想狠狠地折磨她,愚弄她,背叛她,这样的话自己就成了她心里一个拔也拔不掉的刺,那里满满都是她的泪水。他要的不多,也不相信短暂又善变的爱恋,他只要她所有的痛苦和叹息都属于他,让她的梦魇里一直都有自己的面影,让那个青金色的双眸只因为他而恐惧地放大,那个万人崇拜而无所畏惧的少女只害怕一个人,就像爱一样。
终于知道那太自以为是。
圣女喜欢的是那个人,你看,她总是这样给他写信,就算收不到也一样写着。她的害怕给了那个人,悲伤给了那个人,难过的话语,怯懦的话语,思念的话语,只说给一个人听,好像全世界就剩下他一样。
操偶师只是在噩梦里张牙舞爪的黑影里的其中一个,那个人却是她的世界,最初和最后的光。
不关狄特里希的事。
从头到尾。
“这可不行呢……”
这可不行呢。
一定是自己做的事情还不够过分,所以她才会看不到自己。
一定是自己做的事情还不够过分,所以她才会轻易地离去。
对了,明明是自己再怎么做,都不会死的人,怎么能让傀儡王他们一杀就死呢。
所以是骗人的吧。
她根本没有死——
——也许自己做点更过分的事情,她就会回来。
“呵呵,过分的事情……眼前就有一件啊。”
那就做吧。
过分到让你忘记亚伯·奈特罗德的地步。
这样的话你就能回来了,让那双漂亮的青金色眼珠被痛苦和仇恨重新点亮,然后,只看着我一个人——
13:07
当艾丝缇睁开眼睛的时候,很罕见地,是午后。
此刻的自己坐在书桌旁,桌上整齐地放着一叠信封。
她心一沉。这家伙已经肆无忌惮到翻别人东西的地步了——随后她注意到,这叠信件的最上面那封信,信封上有字?
艾丝缇疑惑地拿过来。
“To Abel Nightroad”
给神父的?
她鬼使神差地打开信封,里面掉出来一张,血写的卡片。
【Tschüss.】
“……!”
……好像,不是血。
她没有触觉也没有嗅觉,但是在最初的惊吓中反应过来以后,她判断这应该不是血。大概是皮下循环剂一类的东西。
环顾四周,没有看到类似的液体。随后她也没心情再追究下去了。
——房间里的镜子,全部被打碎了。
“这……”
她小心地绕过一地碎片,心里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打碎镜子这么大的动静,为什么没有人过来?
就像回应她的疑惑似的,这时候房间的门吱呀一下打开了。
“那个谁,今天要是没什么——这是怎么回事?!”推门进来的女仆瞪圆双眼,随后怒气冲冲地对艾丝缇吼道,“你又在犯什么病?”
“……瑞伊,是我。艾丝缇。”
“哈?”
“真的是我。今天他很早就走了,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艾丝缇觉得头有点晕,身体好像比平时还要不听使唤,“……他打碎镜子的时候,没人……听到么?”
“陛下?”
“好……奇怪……”
头越来越晕。胳膊好像有了自己意志一般平举起来。“今天……这是……怎么……了……”
“陛下,您没事吧?”瑞伊慌忙跑到艾丝缇身边搀扶她,腾出一只手按了管家的铃,“——请振作点,谢菲尔特先生马上就来!”
不详的预感。
脑袋里好吵。瑞伊说了什么。说了什么呢。
不详的预感。
好像身体里有个秒针在不容置疑地偏转。滴答滴答,逐渐靠近某个不该指向的方向。
瑞伊。
自己有在叫她么?自己开了口么?
视线模糊了。
仿佛听到指针被弹簧绷紧的声音。
滴、答。
滴、答。
咔哒。
【十三点十三分,背叛时间到——】
瑞伊。
——瑞伊!
艾丝缇大喊起来:
“——瑞伊!快跑!!!!!”
啪嗒。
“什——”
那个棕色短发,脸上带着雀斑的女仆还没来得及说完——
——她惊讶的表情,已经随着脑袋一起,掉在了地上。
新柏林,秘密码头。
少年匆匆套好风衣,三步并作两步奔进男爵夫人的潜艇。
“麻烦用最快的速度到泰晤士河,我要去接人。”他对着等候着的短发女子说道,口气轻松地像在打出租车。“晚了就没好戏看了,所以请尽量快一点。”
“遵命。操偶师阁下看起来心情很好呢。”
“嗯。”
棕发的俊美少年笑了。
“因为是去接最喜欢的人嘛……她现在,肯定在和别人好好地告别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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