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华

　　入秋的京城，天空变得如同刚用清水洗过一样的蓝，丝丝白云飘浮在天际，阳光虽然依然金灿，却已经完全褪去了溽夏的炽烈和闷热，空气里充满了果实和谷物的芳香，秋风拂面，更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东陵漠兰的皇家猎场，除了这些，却又多了几分热烈、喧腾。
　　长号觱篥声中夹着鹰唳犬吠、马嘶人语之音。一队队英武雄壮的御林军环伺周围，五色招展的旌旗中央，曲柄绣金黄龙华盖下，坐着当朝天子明宗皇帝。在他的面前，太子睿昊领头，后边挨溜儿跪着其他成年的皇子们以及他们的护卫家将。
　　明宗让身边的太监捧出一座青莆玉雕狮子像，对儿子们说：“依往年例，猎物最多的人朕都是要亲赏的，今年也不例外。这座玉狮子像，是交丽国新贡的宝贝，据说是佛前金刚护法化身。朕今天就拿它作个彩物，看你们谁有这个能耐得到——各人的机会都是一样的，朕可等着看你们的本事呢！”
　　“儿臣遵命！”
　　皇子们齐声答应，旁边早有家将牵来坐骑，各人行罢礼后纷纷翻身上马，蓄势待发。
　　明宗挥手为令：“开始！”
　　立时，数百匹骏马齐齐奋蹄急奔，宛如一道道惊雷从草尖上滚过，冲向前方的猎物。

　　睿旻率领着自己的侍卫追逐着一只通身雪白的狐狸，那只狐狸左蹿右跳，惊险而又狡猾地在猎犬的爪牙和武士的箭尖奔寻着逃生的道路。
　　睿旻觑准机会，弯弓搭箭，飞矢带起一抹红色。
　　“射中它了！”
　　侍卫们大声欢呼，却见那只狐狸就地打了个滚，朝着树林蹿了进去。
　　睿旻扬鞭喝道：“你们都在这里等着，我要亲手捉住它，把它献给父皇！”
　　不容旁人反对，睿旻已经一马当先，跟着撵进林子里去了。

　　进了树林里，睿旻松开缰绳，让马儿慢慢信步踱前，只一双眼睛机警地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那只白狐自然是早已逃得没了踪影，就连其它的野兔糜鹿之类的猎物，也都不知给惊吓到哪儿去了。偶尔有一只山鸡从睿旻头顶的树枝上飞过，咕咕地叫着。
　　寂静很快就被打破，先是几条猎狗，吠叫着冲进来，惊得山鸡扑扇着翅膀飞起来，接着便是一只白羽准确无误地穿过它的细颈，将之射落在地。
　　盔顶上簪着明黄色缨穗的侍卫跑了过来，高高擎起山鸡，跪下去大声禀报：“太子爷射中了！”然后就听得众人雷喝：“太子爷好箭法！”
　　欢呼声中，数骑人马拥着太子睿昊缓缓走近。

　　睿旻闪到一丛茂盛的灌木之后，从枝叶扶疏间窥探着。
　　睿昊的脸上明显地浮耀着得意之色，睿晏和睿景跟在他的身后。
　　拾到山鸡的侍卫拔出带血的羽箭，举过头顶，递给睿昊。
　　睿昊接过箭，笑了笑，说：“赏他。”
　　睿景凑上来道：“太子哥哥，这是父皇赐你的飞翎箭吧？真真了不得，又疾又准，好厉害！”
　　睿晏抚着自己的马鞭笑：“东西是好，可也要看是谁用的。太子哥哥的箭法，就连宫里教习师傅也常夸的，配上这飞翎箭，更是锦上添花。”

　　睿昊心里极是得意，脸上却只淡淡地露出一点笑。随手取出一方绢帕，拭着箭上的鲜血。
　　绢帕是粉红色的，边缘绣着一朵朵樱色的小花，精致而美丽。
　　睿景悄悄朝睿晏努了努嘴，有些暧昧地眨眨眼。
　　睿晏也是心领神会的一笑。
　　他们都当这是太子与某个美人的留情之物，一件香艳的玩艺儿。
　　灌木丛后的睿旻眼睛都瞪红了，王莞的绣工他自然是认得的。
　　狠狠咬着自己的下唇，面色苍白而神情狠厉的少年轻轻抽出了背后箭筒里的一支雕翎。
　　吸气，拉弓，如同潜伏在草丛中猎食的云豹，悄悄亮出锋利的爪牙，蓄势待发。

　　忽然从后面伸过一只手，按在他挟箭的手背上。
　　睿旻蓦然回头。
　　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年，又清秀又腼腆，温柔地泛着笑意。
　　但是一双瞳仁却是亮灿灿的，让人想起怀在鞘中尖利的刀锋。
　　“十二弟。”睿旻深吸一口气，“你也想猎狐狸么？”
　　“狐狸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睿晨眼光闪动，笑意盈盈。

　　他看着睿旻手中的羽箭：“九哥哥，原来你是在射狐狸么？”
　　“当然，不然你以为我要射什么？”
　　“我以为……九哥哥是要射鹿哩。”睿晨的声音很轻，“只是太操之过急的话，鹿可是会被吓跑的。”
　　睿旻眉骨一剔，仿佛不认识似地看着面前的小弟弟。
　　成年的皇子里头，睿晨是最小的一个。因为生就的一副秀怯怯的模样，再加上平日里罕言寡语，不爱显露，在众兄弟里丝毫也不引人注意，就连睿旻也没怎么和他说过话。
　　想不到居然是如此深藏不露的人物！

　　睿旻心里转着念头，面上却不动声色：“十二弟想猎鹿的话倒不妨跟着太子哥哥他们，他们人多，得到的猎物也多。”
　　“既然人多，我又去凑什么热闹？”睿晨撇撇嘴，“太子哥哥也只是仗着父皇赐的宝弓利箭，他自己又哪有什么好了不得的本事了？”
　　“大哥分得的地方水草丰盛，说不定也能猎得鹿呢？”
　　“九哥哥，”睿晨凝目看他，薄有哂意：“你就这么没志气吗？”

　　那一边，太子一群人已经追逐着新的猎物远去。
　　睿旻手里攥着弓箭，犹在与睿晨僵持。
　　林子外面又有喧哗声传进来，睿晨侧了侧耳朵：“似乎是九哥哥你的侍卫们赶上来了。”
　　睿旻不为所动。
　　忽然问：“为什么要帮我？”
　　睿晨微一犹豫，还是决定说真话：“九哥应该知道前南泯刺史窦远樵是我的外公吧？”

　　睿旻立时醒悟。
　　元庆十八年永南王浩举兵谋反，结果运气不好，大军未出瀚水关自个儿就得病死了。身后留下三个儿子两个女婿，谁也不服谁，谁也管不了谁，争兵权夺家产，闹了个轰轰烈烈。最后朝廷现捡个大便宜，没怎么花力气就将一场叛乱给收拾了。
　　然而事后清查起来，却牵连出一长串的朝廷官员，其中就有睿晨的外公，当时的南泯刺史窦远樵。此公说来是个情种，却又十分糊涂，他参与谋反并非为了什么荣华富贵，而是为着永南王的一个小妾。
　　那小妾小字阿眉，生来软骨香肌，我见犹怜。一次永南王府宴上，阿眉献了只舞，并在永南王的授意下敬了窦远樵一杯酒，便令得年过四十却依然丰仪修伟的南泯刺史大人神授魂与，做了石榴裙下之臣。
　　谋反之罪当诛九族，窦妃虽已嫁入皇家也只得免了死罪，被夺了妃位，打入冷宫。因此说起来，睿晨在皇子中的身份地位连睿旻也不如。

　　“反正我这辈子是没有皇帝命了。”睿晨撇撇嘴：“可就是做臣子也得做得舒服快活才对得起自己。这就象女子嫁人，既然总得嫁，那么至少得嫁个自己称心如意的。九哥你说是不是？”
　　此时马嘶犬吠之声已经十分接近，有先一步的侍卫已经看见了兄弟二人，牵了睿旻的马过来。
　　睿旻翻身上马，将弓箭插回飞鱼袋内。
　　睿晨立在马下，右手漫不经心地揉着腰下荷包缀着的缃色绦子。
　　睿旻忽然“扑”的一笑，自鞍上俯下身来将睿晨拉上马背：“亏得你还是皇子！这比喻实在不伦不类，叫太傅听见必定一顿好打。”
　　睿晨坐在他身后搂了他的腰，笑嘻嘻道：“那就求九哥体恤着些，别告诉人就好。”

　　睿旻招手命那侍卫过来：“去找十二爷的侍从们来，我和十二爷要合在一处猎熊。告诉他们，今儿爷要想得那狮子，都给我把本事放出来！听到没有？”
　　那侍卫应了一声，去了。
　　睿旻看着他的背影，缓缓道：“十二弟，你究竟要什么？”
　　睿晨倒似早料到有这一问，睿旻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眼里的忧伤。
　　“九哥，我不是为了窦氏求你。窦氏不过咎由自取，怨不了谁。”
　　“是为了你母妃么？”
　　“……”

　　睿旻抬起头，从密密的树林里看过去，似乎还能看得到那方粉色的影子。
　　他心里一痛，深吸了口气，直起腰道：“我明白了。十二你放心，若真能有那么一天，我必还封你母妃该有的名份。”
　　睿晨喃喃道：“名份不名份其实不要紧。……只是她那样要强的性子，身后还是奴身，我怕她在黄泉之下也不瞑目……”
　　睿旻心中越发痛楚，他低下头看自己的手心，上面血沁了出来，都是指甲掐的痕迹，然而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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