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澜一生

　　江水已经被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色，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作呕的血腥味。华悫侧过头，闭着眼，尽量不去看江面上飘下的尸首。仁勇校尉刘扶风按着胸口，剧烈的咳嗽让他的汇报一再被打断，但没有人责备他。
　　攻打夔门损失惨重，余重谟的座舟被焚毁，不幸溺水身亡，江澜被石炮击中前胸，至今昏迷不醒，林骁下落不明，刘扶风自己被利箭射中肩后，伤及肺脏，却是受伤最轻的一个了。郗帆亲自递上水壶，刘扶风连喝几口，方才止住胸口的翻腾。
　　“……江校尉总算没有白受伤，”刘扶风用手往北岸高插入云的峰顶一指：“上面有人在侦察，居高临下，我们的船什么时候攻来都看的一清二楚。至于水军那边，林教头带人凫水去烧毁锁峡，只烧到一半，就被敌人发觉了，仓促撤下的时候打了一仗，只有十来个弟兄回来了，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听回来的人说，南陵渡监军武辕也在夔门……”
　　郗帆华悫对望一眼，华悫叫士兵搀了刘扶风去养伤。他们走后，华悫才长叹一声：“夔门天险……”郗帆打断了他的感叹，直截了当问道：“今昨两日，损失了多少人？”
　　自开战以来，一直由华悫负责后勤，他报了个数字，郗帆又问道：“那么，蜀军那边，又损失了多少人？”
　　他的预料没错，大梁固然损失惨重，夔门关里的武家兄弟同样是焦头烂额。纵然有武辕从南陵渡带来的两千人马，蜀军总共也只有不到万人，而援军迟迟无法抵达，两天的鏖战，人困马乏。更糟的是，从成都传来消息，世子撺掇蜀王，想与大梁讲和，将当年负责承办贡女事宜的大学士董协免职，而同时交出与赵王通好的兵马使宋典。
　　世子孟祥想借大梁之手除掉自己的父亲和弟弟，好自己上位。但是他不想想，大梁皇帝平蜀之后，会继续让他称王吗？
　　武辕与弟弟商议之后，决定自己回成都力谏蜀王，就在他与几个心腹趁着天色将明未明，疾驰在羊肠小路上，忽然身后一阵隆隆作响，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阵眼冒金星，已经从马背上跌下。
　　好在他本人武将出身，跌下马来还能保持平衡，不致太过狼狈，但他的几个心腹就没那么幸运了，有人连人带马地被巨石砸下了深涧，恐怕是性命不保了。
　　山坡上的树丛一阵响动，钻出几个人，但他们已经晚了一步，只能看着武辕根本不回头看袭击他的是什么人，抓住幸存的一匹马，跳上马背绝尘而去。
　　有人忍不住问：“林教头，这人是吓破胆了吧？亏他还是几千人的头儿呢！”
　　为首一人赫然便是“下落不明”的梁军水军教头林骁，他沉默不答，有人建议道：“他骑的不是蜀马，不适应这山路，跑不了多远，要不我们追吧！”林骁唇边绽出一丝冷笑，道：“不用，成都见到这样狼狈从前线回来的武监军，会怎么想？”
　　至少那位世子大人，肯定会大做文章。
　　不提大军压境之时，成都世子派和次子派还斗得死去活来，这次林骁总共也就带了十来个人，抄小路潜入夔门关后方，时不时骚扰蜀军粮道，截下军情，因为人数太少，又是双方激战正酣时，所以蜀军没顾得上理睬他们这拨人，这还是林骁山大王的行事作风，觉得人多了不好指挥。
　　看看天色已明，一行人迅速退入树丛，以免暴露行踪，谈话也是轻言细语。在昨日过夜的一个僻静背阳处，匆匆吃点干粮，夜里放哨的人抓紧时间打个盹。林骁盘膝坐下，道：“这两天的仗打下来，我们水军损失了二十多条船，死掉的兄弟就不说了，”坐在他对面的矮个青年低着头，手里狠命地掐着身旁的树叶。
　　“不过他们的日子也过得不好，武辕这次，只怕就是去成都催兵的。要是让他成了，夔门十有八九打不下。”
　　“那教头你还放过他？”
　　林骁抬眼望着出声的那人，此人肤色黝黑，像个铁塔一样，性子也是直来直去，直杠杠地问道：“林教头，你这些天带着我们在这里钻来钻去的，太没意思了！”
　　很好，求战心迫切，林骁问道：“依你们说，该怎么办？”
　　“当然是杀上夔门！”
　　林骁笑道：“郗将军十万大军都没办法，我们十几个人难道可以办到？”
　　众人沉默一会，矮个青年突然发言了：“林教头！下命令吧！你肯定已经有办法了！”林骁神色一凛，缓缓道：“是，但是风险很大，就算成功，我们这些人，也可能回不了豫章。”
　　他站起身体，拨开树枝，从这个角度看去，可以清楚地看见江面的蜀军的布置，两岸的绝壁顶上，有密密麻麻的投石机，而江面上，是以铁链为骨架搭成的浮桥，阻止船只前行。夔门关内还储存了大量火药柴草，以便于进行火攻。
　　“上次潜入夔门关，功亏一篑，只烧掉了浮桥的桥面，没半天时间，他们就重新铺好了。不过运气也不算太坏，至少烧掉了他们大半的火器，看天色，明天十有八九会下雨，所以，暂时不用担心火攻……”林骁把视线投向绝壁之上的投石机，只要解决掉这些碍眼的东西，大梁水军就可以从溯江而上了。
　　上绝壁的道路，狭窄而险峻，不过这几天大家都在山里钻来钻去，早已习惯。不过为保险起见，林骁还是走在最前面，他们这组一共三个人，绝壁地方有限，投石机最多只有两个人来操纵，三个人对付两个人，足够了。林骁猫着腰，几乎是弓成虾米状地蹲在半山腰上突起的一块岩石后，身后就是百丈悬崖。
　　矮个青年问他：“为什么停下来？”
　　林骁答道：“雾散了，咱们这样，会被发现的，他们居高临下，我们能依仗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
　　等了有半盏茶功夫，山间雾气又起，三个人才继续往上爬，临近中午的时候，还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越靠近山顶，就连上面人的脚步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就在连他们的咳嗽声都能听见的时候，林骁打了个手势，其余两人都停住脚步，拔出武器，林骁便手足并用，如猿猴般悄无声息攀援而上。
　　这架投石机是两个人操作的，连日的战事让他们的精神绷得紧紧，今天好不容易打退了梁军，又起了雾，山间寒气很重，两个人挤在仅能容一人的草棚里烤火取暖，不知不觉居然睡过去了。看着两个人睡无比香甜的样子，林骁冲下面的同伴招了招手：这下子连肉搏都免了，直接用绳子绑上就是。
　　浓雾即将散去，林骁踢踢缩成一团的两个蜀兵，“这玩意怎么操纵？”
　　峡底江面上苦不得计的郗帆终于看到了他日夜盼望的信号——山峰上燃起的滚滚黑烟，这就表示蜀军的石炮封锁线至少被打开了一个缺口，两个时辰之后，又一股黑烟冲天而起，林骁又拿下了第二座石炮，被他控制的石炮，开始掉转炮口，转而攻击蜀军的铁索桥，几十斤重的石头从高高的山峰上抛下，虽然铁铸成的桥骨架还完好无损，但木板桥面以及其上的蜀军士兵，早已粉身碎骨。
　　林骁一扬手，一枚石子破空飞去，底下正在攀援的一名蜀军士兵被打得失去平衡，脚下一滑，跌下几十丈高的山崖，连惨叫都来不及喊出声来。这是他将要拿下的第三座石炮台，也是离铁索桥最近的一座，武轼也拼红了眼，亲身上场督战，有敢后退者当场处斩！他不得不拼命，一旦这座石炮台失守，蜀军等于同时失去了对江面的控制，梁军水师可以就此长驱直入，而夔门失守，入蜀之战胜负将就此决定！
　　林骁所带的人虽少，却个个是练家子，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也毫无畏色，鏖战一直持续到天明，蜀军仗着人多，采取人海战术步步紧逼，将他们逼到山头不到十丈方圆的地方，就在林骁拿出火折子准备孤注一掷先烧掉投石机后跟蜀军来个鱼死网破之时，山下忽然亮出了梁军的旗号。
　　来者是江澜，他醒来之后听说林骁处于险境，不顾郗帆等人的劝阻亲自领兵增援——萧雨馨他没保护好，林骁不能再有失！果然这次救了一急。恶战一整夜后双方的体力精力都到了极限，最后只看谁撑得下来。梁军这个时候来了后援，立刻士气大振，蜀军则军心溃散，在林骁、江澜联手合击面前一败涂地。武轼与几个亲兵仅以身免。
　　两人汇合后稍事休息，立刻马不停蹄集合手中所有能用上的人马，立即攻打剑门关，蜀军一晚的进攻毫无成效，锐气已失，只能仓皇迎战。
　　蜀军将府，武家宗亲领头的蜀军犹在做困兽之斗，但武轼心里已经很清楚，夔门关已经保不住了：白天的时候，在仁勇校尉刘扶风的督战下，梁军水师冒着投石机击沉船只的危险数度逼近铁索浮桥，浮桥对岸的一个瞭望哨已经易主；武辂败归，意味着江岸两侧的投石机也失守了，天明以后，失去地利之便的蜀军将无力抵挡梁军的进攻。
　　一个武家小辈几乎是哭着从外面跑过来，但是却不肯歇口气，几乎就跪武轼在的脚下嚷着：“监军让我们上，说是胜负就看我们了。全都押上，以后保我们武家的富贵！”
　　武轼看了他一眼，却见这后辈一双眼里全是泪水，“…….四叔还有七、七堂哥，都没了。”
　　武轼心疼得几乎晕过去，武辂、武诚……一个是他最小的弟弟，一个是武家年轻一辈里最出色的一个孩子，他再一看，站在自己周围的都是却是一张张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面孔。
　　他们个个双手紧抱，用灼热、惧怕、期盼的不同眼神等着自己的决定，武辕能听到他们的心声；正如那呼啸的炮声一般清晰，他熟悉他们中的许多人，那是血脉相连的亲族，他正承载着所有人的希望，因为他和哥哥武辕是家乡最有名望的绅士，是百里四乡的骄傲——不靠裙带而是靠着战功封妻萌子，也给家族带来了无上的荣光与泼天的富贵，但是这个时候，蜀国面临危机，武家也面临危机！
　　“享够福的老头子，滚出来！”武轼的声音低沉而嘶哑，他把几个宗亲子侄都踢出了战斗队列：“你们都给我滚蛋，老头子们享够了福，才来这玩玩，要你们这些混球干什么，都给我滚蛋！”
　　武氏宗亲百余人剩下了五十多人，多半是没有家业的亡命之徒，眼里都带着杀气，换上了最精良的武器装备，武轼还穿上了自己轻易不穿的主将衣冠，准备与梁军决一死战，几个子侄死死地抱着武轼大哭。
　　“滚！”武轼却已经是无路可走。梁军取胜蜀军大败只是时间问题了，但他却不能投降，这里有董夫人派来的心腹监军盯着，自己临阵脱逃肯定会成为杀鸡的最佳对象，可是一看到这些熟悉的面容，他又没有与梁军玉石俱焚的勇气，只是猛得一狠心踢他们的屁股：“快给我滚蛋！滚得有多远就多远”。
　　只是临行之际，武轼又叮嘱最信任的侄子武谚：“机灵点，去成都跟你大伯汇合，见了董夫人得了封赏就立刻回老家，不要久留！当官的立刻辞官，回家守着几亩薄田，叫后辈好好读书，过个几十年，我们老武家还有希望！”
　　话一说完。武轼转过身去：“老兄弟，随我上！只要赢了，要娘们有娘们，要白花花的银子，多少老子都给！”
　　武轼料不错，天亮之后，梁军水陆梁军都向剑门关发起了总攻，武轼亲临瞭望哨上阵杀敌，他双眼赤红，大刀染血，高喝：“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翻，看哪个敢上？”气势之盛，一时无人敢撄其锋。前哨报来，郗帆微微颔首，武家不愧为蜀中之骨，果真是个能苦战的，身边的华悫攥紧了拳头：武家独守剑门关多年，垄断了入蜀的大部分生意，不管谁家，都得分他们一份，无论黑白，除了董夫人，谁的面子都不给，黑吃黑了多年。之前淮军水师有任氏一族的背景，给董夫人送上厚礼才得以打通这条路，而继任家之后接任淮军军务的华悫也想借着旧情通融一把，谁知挪用军饷做生意置下的几船蜀锦全部被截，致使淮军在天花大流行之际银钱紧张，只能用些低劣药材以次充好，敷衍了事，几乎酿成兵变，华悫在淮军中也威信大损，岂能不恨！
　　所以，他立即开口问诸将：“有谁去灭敌将威风，长我军志气？”
　　没人吭声。
　　华悫不由恼怒，但仔细一看，军中几个能打仗的：陈天禄、余重谟已经战死；江澜、刘扶风在陆路，舒元舆在水军前军督战；而林骁性子一向散漫，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这会还不知道在哪里，剩下的都是些尸位素餐之辈，有几个还是自己提拔上来的！
　　坏事的是自己这一嗓子，让郗帆也注意到了这些人，作为全军主将，他倒是没有当场发火，只是下令旗舰帅舟全速前进，他要亲自会会武轼！
　　华悫已经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铁索桥其实已经大部分被攻下，只通往夔门关的那个瞭望哨始终拿不下来，武轼一夫当关，梁军一时无可奈何，舒元舆也是着急上火，但江面风大浪急，铁索桥上能站稳就不错了，而蜀军为了防止梁军攀援，还在桥面上泼了桐油。武轼连同最后几名死士居高临下，宁死不降。
　　看着郗帆气得一拳擂在船舷上，华悫的脸色也非常难看，而他提拔上来的几个庸才，正在你看我我看你：大梁看重战功不假，但这可是搏命啊，他们都还要留着命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的。
　　最后解决武轼的，却是一支冷箭，出其不意，当胸命中。武轼顿时扑地，追随武轼死战的蜀军一看，不由面如死灰：这箭是从关□□出的。
　　不多时，关内打出白旗，监军董兆率部投降，江澜所部占领了夔门关，而这支冷箭，也是江澜发出的：武轼到死，也没想到他的董家表兄却先他投降了。
　　“将门虎子！”郗帆赞叹！
　　江澜是大将军、代侯萧盛的外甥，军中多知萧盛因为无子，把这个外甥当儿子培养的。
　　但就在江澜带着人上了铁索桥，准备解决的武家的残余分子之时，武轼倒下的地方，忽然冒出滚滚黑影，已经中箭的武轼浑身浴火，狂笑道：“都陪老子一起死吧！”话音未落，众人眼前一花，桥面上登时炸开一个火球。
　　原来武轼居然在自己的帅袍下绑满了□□！所以江澜那一箭虽然射中了要害却没能将他当场射死。而原本就泼了桐油的桥面也因此燃烧起来，上了铁索桥的梁军立即死伤惨重。
　　危急时刻，只听一声大喝：“都抓紧铁索！”
　　一人冲上桥面，攀在铁链上，将着火的桥面一一砍入水中，只见他在仅剩铁索的江面上下翻飞，衣襟飘飘，大梁水陆两军看了齐声喝彩！
　　着火的桥面在湍急的江流中打个旋儿就消失无影，没有木板，只剩铁索的桥上，火焰渐渐灭去，独武轼倒下的地方没人敢接近——谁知他身上还有多少火药呢？
　　江澜带着几个士兵，艰难地攀着铁索，一点点接近武轼的尸身，此人是一关首领，亦是蜀军中的战将，若能取得他的人头，对蜀军的士气绝对是极大的打击。
　　但就在他离尸首尚有一步之遥的地方，林骁已经捷足先登，他的轻功较江澜要高明得多，江澜是马上将，身手远不如他灵活。只见林骁脚下稍稍一用力，武轼身下几乎烧为炭黑的松木板立即四分五裂，连同武轼的尸身，一同坠入滚滚江水。
　　江澜不可思议地瞪着他，林骁没看他，只望着江面上：下面的梁军一阵骚乱，却因为水流太急，最终未能捞起武轼的尸体。
　　看林骁行动敏捷，在铁索上几乎如履平地，刚才绝对不是失足踩断桥面。
　　“好歹是条汉子，就给他留个全尸吧！”走过江澜身侧之时，林骁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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