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行纪

　　事实上，这一件圣物的本体，也就是此刻化身为丽娘站在绿辉石面前的“东西”，并不是画卷，而是一座真实的园林，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上古遗址。
　　“作为一个曾经学习过建筑学的学者，你应该同意，任何建筑都是有魂灵的，而且它的魂灵和建造、设计它的人密不可分。我最初的魂灵也来自于设计和建造我的人。他是奉了两位世元神的嘱托，在这里建造属于他们的爱巢。那时候，这个地方还是一个幽静而偏僻的山谷，隐没在茂密的森林和昼夜不散、暧昧混沌的浓雾里，建造我的人，用他所能想到最美好的设计，以及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材料，仅仅用了两个月时间，便将我制造了出来。
　　“但是毫无疑问，在两位神灵欣喜的目光中，我知道我得到了他们的认可。
　　“而后，在他们蜗居于此的日子里，我也与他们一起，分享着幸福而甜蜜的时光。我几乎都忘记了他们在我这里居住了多久，但是那段时间毫无疑问是短暂的：幸福总是转瞬即逝，悲伤却时常萦绕心头。因为相聚的日子最多一生，而别离的死亡却是永恒。”
　　随着丽娘的低声诉说，绿辉石眼前的场景开始变化了，绿辉石“亲眼”看到了这一上古园林的原貌。大概因为是一对爱侣隐蔽的蜗居，即使这对爱侣身份尊贵无比，这园林也未被建造成磅礴大气的模样，甚至也并不算华丽，只是这设计确实巧妙无比，天然秀丽，亭台楼阁完全融入了这一个山谷。甚至于山谷中原本自然生长的兰草、野花、参天古木，都成为了这园林里浑然天成的一部分。
　　绿辉石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抄手游廊上方垂下来的花藤让她在这不存在嗅觉的梦里，也闻到了浓郁的花香。然而，走在她前面，似乎在为她引路的丽娘，却笑了。
　　“这花香不是幻觉哦。这里的一切是我留存了很久，永不消逝的真实记忆，现在我把这些分享给你，你甚至可以看走廊边那条山溪形成的第二个石上小池里面，新长出了一片莲叶。那时候，风世元神无意中发现那片娇嫩的小叶子，还不由得地好奇地看了半天，因为那叶子还只有钱币大小，娇嫩地都还没有形成鹅黄翠绿的颜色，反而在水光的映衬下，呈现一种奇异的苔黄色。那时候，风世元神真的就像一个好奇又敏感的少女，如果要我说的话，分明有一种童话式的人格，看到沙丘上的蚂蚁，也会幻想出一个童话世界。所以其实不止《牡丹亭》，我在读到《红楼梦》的时候，看到作者写到男主角会和燕子、鸳鸯说话，看到别人淋雨先提醒别人避雨却忘记了自己也在淋雨的时候，我也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她……啊，魔界以前真的是太严肃太乏味太现实了，这些童真、天然的美好几乎很少写到。只有遥远的人间和神界，才会有人热爱触动心弦的单纯童话。”丽娘不由得说起了一堆话，但是又忽然回过神来，“啊，对不起，我一下子说了太多无关紧要的话语。”
　　“不，不要紧，你说得很好。”绿辉石也有些感慨，“真好。”
　　“是吗。”丽娘笑笑，却不由得无奈地叹了口气，“然而……这个世界并不是由孩童的纯真主宰的，这些东西即使再美丽，也只能是短暂的永恒。短暂存在于真实的世界，永恒占据着不灭的记忆。”
　　“……是吗？”
　　“对，风世元神和暗世元神到底还是离开了这里。而且永远离开了这里。而这里被遗弃之后，花木凋零，山溪枯竭，朱墙碧瓦在时光当中倾颓为断壁残垣……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丽娘轻声唱起了《牡丹亭》的桥段，又笑道：“这就是我的故事了。”
　　“啊。”绿辉石却蓦然醒悟了过来，“你这是前半段故事，跟上古的两位世元神有关，那你的后半段故事呢？”
　　“后半段故事，当然是和落琼公主有关了。”丽娘笑笑，“其实在她的年代，我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园林了，这里的一切都已经寻不回几千亿年前的一切。虽然我的魂灵还继续驻守在这片土地上，看着那一位平庸的设计师画出了再次坐落在这里的园林的蓝图，然后找到了一群平常的工人，将这个园林建造了起来。但是我对这普通的园林并没有什么兴趣——唉，这些人是无法和上古大神的弟子们相比的啊。然而，落琼终于来到了这里，并且开始试着打造自己的牡丹亭。啊，你知道吗，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起了风世元神……咳咳，抱歉，我要说一下啊，个人认为风世元神的性格没有杜丽娘那么可爱，她啊……哈哈哈哈哈，就当我没提过吧。”
　　绿辉石一下子回不过神来，只能道：“哦。”
　　“杜丽娘是真的纯粹，又灵性。落琼喜欢得不得了，所以，她才立志造出自己心目中的牡丹亭，不管是画出来也好，还是打造出来也好，总之，她为了这个园林，一直在竭尽自己所能。而后，那个人类画师的出现成为了她的转机。石头，你知道吗，那个人类呈上来的那画卷，不是别的，正是当初那已经消逝的园林的蓝图。那时候，就连我都忍不住欣喜若狂，因为如果落琼公主真的可以再建起这个园林，那对于我来说，就是重生。即使落琼在和那个人类商议之后，将许多属于上古的东西，改成了属于牡丹亭的东西，但是也同样被牡丹亭迷住的我，也是接受了……所以，石头你知道吗，落琼公主不是死了，那个人类画师也是不是死了，而是他们为了永恒的美丽，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绿辉石此刻平和向往的心情，已经赫然变成毛骨悚然：“你……你杀了他们？”
　　“不，是魔帝误以为那画卷是什么宝物，才杀人夺宝，发现这不过是一副极其优秀的蓝图之后，却大失所望。没办法啊，世俗的人就是这样，为了追求力量、财富、权势而蒙住了眼睛，以致于毁灭了美好的东西却不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不过，他既然这样，那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所以，在他失望地放弃了这一个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意义的园子之后，我一直都在疯狂地通过各种途径告诉他，既然来了，就重建了这园子吧。”
　　眼看着一个美好的故事硬生生变成了恐怖灵异故事，绿辉石控制不住自己，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而丽娘看着她，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其实我也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只是在他那些奏折啊，书啊，每隔几天写上一两句：您要不要考虑重修我的事情……这样说了好多年，他才答应的，我一点也不凶。”
　　绿辉石瞬间说不出话来：“那，魔帝既然发话了，而且也过去了三千年了，你，重修得差不多了吧？”
　　丽娘道：“对，重修得差不多了，而且就是这几天你们一直说要去逛都没逛成的牡丹园。”
　　绿辉石松了口气，笑道：“那你呼唤我，又是为什么？”
　　丽娘沉默了片刻，才终于道：“因为你是我认定的，新的主人。”
　　“哈？”
　　“对，您是我认定的新主人。只要你愿意留在这里，我就永远都属于你。这里……一切的美丽、纯粹，都是你的。”
　　留在这里？？新的主人？
　　绿辉石还没来得及思考这是什么意思，梦境忽然又切换到了之前梦境的延续——她依旧站在水阁的桥上，而风行手里的暗曜已经出鞘。
　　“跟我走么。最后再问你一次。”风行已经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她作为一个几乎可以说没有任何法力和武功的大小姐，似乎都已经预想到了自己的结局。
　　死在梦里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因为说穿了这毕竟是个梦。无论你在梦里被分尸也好，被凌迟也好，顶多吓出一声冷汗，第二天醒来你依旧须尾俱全，毫发无伤。但纵然是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处梦中的绿辉石，看着风行漆黑的眼眸，也不由得惊恐万分。
　　而眼前的风行，已经在她恐惧无比的时候，闪身，挥剑！
　　这不是风行！
　　绿辉石在这一瞬间，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件事情——她曾经见过好几次风行战斗时的场面。大概是因为身型纤细，在力道上，至少比起其他方面，并没有特别的优势，所以风行的剑法、身法，都以凌厉、迅捷为长。力道方面，多以法术加持为辅，才能发挥出极大的威力。
　　当然，这是一般修士都看不出来的微小缺陷，诚实地说，风行的这些特质八成也只有冷杉千面啊溯他们能一眼就看穿。她能察觉到，已经是占了对风行战斗方式无比熟悉的优势，结合对风行整个人的了解，才能依靠细节，去辨别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她熟知的风行。
　　然而眼前的这个风行——她无论从力量还是速度上，都无比强悍。完美，无比完美，就像……
　　一个无可匹敌的神祇。
　　她是谁？
　　不，她是谁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绿辉石今天可能会死在这里！
　　拼了？！
　　随着脑海里这个念头闪现，绿辉石也在那一刻，不避不闪，亦是闪身而上。周身的法力全数驱动，就像一只自投罗网的黄雀。
　　但是她确定，自己这只‘黄雀’，也会重创眼前的敌人，用生命重创。
　　这一刻，紧张与恐惧，让她忘记了这还只是个梦境。她甚至感觉自己的灵魂开始在絮絮叨叨地埋怨——看吧，这就是瞬息万变的人生，就在刚才，似乎就是前几分钟的时候，她还在和另外一个充满了魅力的美人聊那些美好的事情：诗、画、美、追求……
　　她一点也不喜欢打架。暴力美学对她来说不存在的。
　　然而偏偏不得不面对，甚至，可能要终止本来拥有无限可能的生命。
　　啊，还没活够呢。
　　然而，她也看到了“风行”唇边露出的一丝笑意。
　　温柔的，平和的，完全没有杀意的笑意，甚至还有一种戏谑的意味。
　　而她在这一走神的瞬间，风行已经闪到了她身边，收剑，伸手，仅仅是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而那削瘦的身形灵敏地一闪，已经避开她全力的一击，绕到了她身后，似笑非笑地道：“幼稚。”
　　“？”
　　“对于丽娘来说，幼稚并不是一个很坏的形容，甚至在她心里，是一种赤子的天真和纯粹。但是她自己也说过，掌握世界的，并不是孩童，而是大人。纯粹的世界，美的追求，在世界上总是和四周格格不入。但是我想提醒你，不是所有人都去追求那些才叫纯粹。世界上有不同的道路，我们不能去否认别人的感情和价值。石头，你所追求的，是和落琼一样的‘美’，还是《牡丹亭》里丽娘的‘情’，又或者是你自己的‘学识’和‘真相’？”
　　这确实是风行本尊吧！这才是风行本尊会对她说的话语吧！这……
　　绿辉石终于彻底地从梦中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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