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头舐蜜
5、刀头舐蜜
无根法师话音落地,斗室中立刻一片沉寂,安静得连众人紊乱的呼吸之声也可听闻。
楚决明好整以暇的脸色终于撑不下去了,往日里带笑含情的凤眼中寒光凛然,森然道:“好!好!好!法师当真是好一张利口!”他略略一顿,目光一扫门外的僧人,抬声续道:“无根法师饱读佛经能说会道,又是慈悲为怀心系苍生,想来不会拒绝去狱神庙走上一趟,帮本官好好教化一下牢狱中的罪犯罢——来人啊,还不把法师给搀扶起来。”
那些侍从差役手心里早捏了一把冷汗,听得此令,便如狼似虎地冲了过去把无根法师一把揪起来。旁边楚决明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动作礼貌些,毕竟是奉了先帝之命去天竺取经的高~僧~啊~”最后那三字说得怪腔怪调,简直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住持无树法师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忙抢前几步道:“大人,无根出言无礼,冲撞了大人,本该受下教训,可是他年过五旬,又已经绝食多日,只怕经受不得牢狱之苦啊!所以恳请大人宽宏大量,放过无根这一次……”
楚决明故做讶异地打断他的话道:“慢着,住持这般以为可是大错特错了,本官何曾是要惩罚无根?本官这是要请他去为长安府的囚犯讲经说法、劝导向善呢——怎么,贵寺供奉的地藏王菩萨不惜以菩萨之尊身入地狱救度众生,无根法师去狱神庙走一趟就是本官成心为难吗?”
无树法师本是温厚实诚的长者,哪里能说得过伶牙俐齿的楚决明。眼见得那些侍从差役将无根法师往外推搡,他急得满头大汗,张着双臂意欲拦阻,却又生怕触怒了楚决明把事情弄得越发不可收拾,只能僵在原地,颤声恳求道:“大人……求求您……本寺原定了下个月要举办一场度亡法会,由无根主持超度先前在战乱中不幸离世的大唐军民,所以无根不能去狱神庙。贫僧一定会好好惩戒,噢不,一定会好好劝诫他的……大人……”
“难道慈恩寺中能主持度亡法会的就只有无根一人而已?”楚决明缓步走到他面前,挑了挑眉道,“除去无根以外,难道寺庙里的其他僧人都是摆设?都是慎德那般佛口蛇心的恶僧?”
他所提到的“慎德”原是慈恩寺的僧人,于长庆六年末与寡妇萧莞尔通-奸,二人更于长安之围中杀害无辜幼童,割取人肉为食,其暴行令人发指。其实慎德还有一个身份是慈恩寺地下天牢的看守,出家本是为了打掩护,而非诚心皈依佛门的信众,但此事毕竟是慈恩寺的一个污点。无树法师闻言倒抽一口冷气,讷讷不敢多言,唯有眼睁睁地看着楚决明一行挟了无根法师扬长而去。末了,他长长叹息一声,道:“多事之秋啊……”
长安府的西南角乃是临时关押未判刑的罪犯及证人的地方,以便随时提审,称为“府司西狱”【1】,长安府的嫌犯皆于此地暂时关押,待判刑之后便送走服刑。为了防止嫌犯逃走,此地设有铁丝网、流沙墙重重防护,五步一哨,十步一岗,戒备森严。
楚决明先前在刑部担任郎中之职,也曾因公务来过此地,故只带了小厮凌泉轻车熟路地一路行往。典狱长闻讯早恭迎出来,说过了场面话,楚决明便开门见山道:“昨晚送来的那个僧人怎样了?”
典狱长其实很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处置那个无根法师才对,待他太好吧,这个僧人刚刚冲撞过自家顶头上司;待他不好吧,此人又不是什么罪犯嫌犯。当下便字斟句酌地道:“大人先前吩咐了让他在狱神庙中为囚犯讲经,下官便将他安置在狱神庙里,随时听候大人发落。那僧人倒也老实,一直在狱神庙里诵经念佛。”
楚决明微微颔首,淡淡道:“莫要为难那无根,吃喝铺盖都别短缺了,当然也不必对他太好,省得他越发张狂——本官且去狱神庙会他一会。”
“是,是,大人请这边走——”
府司西狱中分设狱神庙、典狱房、男女囚牢、男女死牢几处。狱神庙乃是一处设在监狱中的小小庙堂,供奉狱神皋陶,入府司西狱者,无论嫌犯、证人、典狱、狱吏抑或其他人物,都需拜过狱神,即便是天子亲临,也须先在狱神像前拱手行礼。
楚决明在典狱长引领之下步入狭仄的狱神庙。此处较于囚牢、死牢要干净整洁许多,但光线昏暗,而且带着牢狱中特有的阴冷潮湿气息。狱神庙中设有一幅皋陶画像,皋陶相传为虞舜时代的狱官,青面鸟嘴,目光炯炯,手牵一只似羊非羊、似鹿非鹿的怪兽獬豸。白日里看来尚没什么,若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猛然一觑,十个人里怕是有七八个要吓得半死。
无根法师在狱神庙的一角面西而跪,双手合十,正在诵着一首佛偈,声音低沉而平和:
“我不求王位,不求世财宝,心怀无上愿,愿成二足尊。
得寂灭涅槃,到彼成如来,为汝等说法,令到涅槃城。
往昔作不善,令我入王狱,狱缚受诸苦,罪报悉已尽……【2】”
楚决明也不打扰他,先带着凌泉走到皋陶像前躬身作揖。典狱长和狱吏都听耳报神说过楚决明与这位无根法师发生冲突的始末,生怕自己听到什么不好听的话来,纷纷知趣地找借口告退了——这般一个手无寸铁的瘦弱老和尚,谅来还劫持不了年轻体健的代理府尹大人。
待到闲杂人等退下,凌泉会意地干咳一声,无根法师止住了诵经,淡淡道:“贫僧见过楚大人。”
楚决明目光闪动,道:“法师倒是自在得很。”
“看破世事本无常,领悟诸法皆幻色,自然会得真自在。”无根法师面上不带丝毫怨恨或畏惧之色,“在那烂陀寺诵经也好,慈恩寺也好,皇宫也好,牢狱也好,都是一样。”
“本官不读佛经,不知佛理,实在领略不了法师的机锋。”楚决明只盯着皋陶像,看也不看他一眼,“不过既然诸法皆幻色,法师又何必执着于区区一本《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并不惜与本官较劲呢?”
“《佛顶尊胜陀罗尼经》能救度执迷不悟的众生,贫僧虽已看破,各位却未曾看破,所以贫僧会执着于此。”无根法师神态安详地答道,“至于贫僧与大人较劲,甚至非常失礼地冲撞了大人……这不正是大人所乐见其成的吗?”
楚决明眉头一跳——其实他昨日穿着官服、带着随从去拜访慈恩寺,本就是成心要带走无根法师,即便无根法师不曾对他出言不逊,他自己也会找个借口发作,从而达成自己的目的。没料到无根法师竟然看破了他的心意,还出奇地配合!
他沉吟不语,又听得无根法师淡淡说道:“当初从长安至舍阑城,又从舍阑城至王舍城,行万里路,阅人无数。贫僧少小出家,不曾亲身经历什么官场倾轧,男女私情,但遇见的多了,也就都看透了。大人心中所谋,贫僧固然不能遍知;然则大人为何而苦,为谁而苦,贫僧却略有所觉。”
楚决明神色微变,昨日他听到无根法师那句“于名利场中浮沉如火中取栗,于风月场上流连似刀头舐蜜”的时候,心念电转,想到的不是众人皆知的自己和李珉、秦南星的暧昧传言,而是另一事——自己先前和风敛月在慈恩寺后院的幻色亭中私会,当时天上下着雨,四周无人,是不是被这个老僧看到了,故有此语?还是纯属巧合?
此时无根法师这句“男女私情”,当真是一针见血,看来的确是被他看到了。但楚决明也不是轻易就会被人吓住的性格,他定了定神,浅浅笑道:“法师既然见多识广、洞察世事,那对于自己犯下的错误应该也可以心知肚明罢?”
“从贫僧的角度看来,贫僧并无过错。”无根法师波澜不兴,“可若是从大人的角度看来,贫僧却是大错特错。所以,贫僧要来这狱神庙走一趟,是毫不意外的。”
“哦?”楚决明饶有兴趣地道,“在本官看来,法师有何错处呢?”
“大人执掌府尹之职,教化一方,长安府中琐碎事宜,小大之狱,皆需大人操心费神,若有什么闪失,大人亦脱不离了关系。”无根法师唇边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贫僧若当真因绝食而送命,只怕有人会以此为理由攻击大人;即便在陛下那边,大人亦不好交代。事实上,大人的宽厚之心与回护之意,贫僧很明了,也心领了。”
他在决意绝食的时候就早已经想通了,自己的举措未必能够感动皇帝,却绝对会牵扯到甚至会激怒代理府尹楚决明。他也预想过自己被楚决明带走之后会发生的最坏的情况,比如说被毒打等。但楚决明只是将他软禁在狱神庙中,食水不曾短缺,典狱、狱吏还给他送了被褥。
“即是如此,本官也奉劝法师几句——”楚决明转回身来,面无表情地道,“本官无意为难法师,也请法师不要为难本官。这狱神庙很是清静,法师便好好在这里参悟佛法,为嫌犯讲经说法,劝导向善罢。凌泉——”
“大人有何吩咐?”面目平凡且稚气未脱的小厮垂手向前,恭敬应道。
“这些时日你就留在这里服侍无根法师,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若是着了风寒、短了食水,我都拿你是问;再者,不能让法师过于费神劳力,他的话若是说多了,你也得劝他好好休息,知道吗?”
“遵命,大人。”
虽然为自己的“掳人”举动找了个勉强能说通的借口,但无根法师毕竟是一代高僧,慈恩寺的前任住持,楚决明自知此事是瞒不过李珉耳目的,次日奉召入宫时便主动将此事的始末禀报了,最后道:“那无根顽固不灵,却名气颇著,微臣唯恐他继续生事,便将他拘禁在长安府的狱神庙里,派了可靠的人守着。微臣自作主张,请陛下恕罪。”
李珉颔首道:“爱卿所行不差。那无根当真不知好歹,区区一本佛经,就教他闹出这些事来,什么高僧圣僧,朕看他就是个学佛学傻了的!”又道:“爱卿可曾有南星的消息?”秦南星自从“嫁”去了凤凰将军府上,成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李珉十分关切,却不好主动征询,只好让楚决明出面去打探秦南星的消息。
楚决明摇头道:“微臣的拜帖不济事,都教人委婉回拒了,声称侍郎大病未愈,又染时疾,不能见外客,是以一直不曾得亲见,听他的贴身侍卫传消息说,凤凰将军那边倒不曾薄待侍郎,说要让他好生修身养性,只能在他独居的院子及后花园活动,再不许踏出去半步。”
楚决明觐见之时,皇帝身边另有一个相貌俊雅的青年朝臣侍奉,武将装束,正是先前的兵部侍郎尹星图。尹星图闻言轻笑道:“听决明口口声声称‘侍郎’,微臣冷不防一听还以为是在说微臣呢。转念一想,决明若唤别人侍郎都是带着姓氏的,所以说的自然是秦侍郎而不是微臣。”
坊间颇有楚决明是秦南星禁-脔的流言,此时被尹星图拿来打趣,楚决明俊面飞红,有些不自在地瞟了他一眼,道:“陛下已经下过旨意,尹侍郎已经迁作折冲都尉了,执掌一府军事,若要提及,自然得改口称‘尹都尉’才是。”
他与尹星图各具殊色,一文一武,一恭谨含羞一倜傥自若,倒冲淡了李珉因不见秦南星而生起的惆怅心情,当下笑道:“星图之所以迁调还是决明的手笔。对二位卿家而言,这长安府府尹和折冲都尉皆非长久之计,然则眼下除了两位爱卿,朕信不过其他外人。决明,你且把先前奏报过的军饷事宜再给星图解说一番。”
尹星图静听他说完事情始末,沉吟道:“决明可认识如今代领折冲府府兵事宜的右果毅都尉其人?”
“右果毅都尉曲大安,先前是在长安保卫战中认得的,面上还过得去,不过也仅此而已。”楚决明一面回忆一面答道,“曲大安交战时身先士卒,在府兵里颇有威信,但他大字不识几个,说话行事过于直爽。当初听他在齐王面前奏报,我都替他捏一把冷汗,幸好齐王不曾计较他无心冲撞之过。”
“此人出手如何?”
“此人待下属还算大方。曾听得府兵说‘曲都尉吃肉,好歹我等还能喝上碗浓汤;若是换上他人,怕是连洗碗水都喝不成了’。”
尹星图闻言笑道:“这就是了!他若不曾中饱私囊,又怎得这般大方;何况军饷事宜,他身为右果毅都尉,岂会不闻不问。即便他不曾沾手,一个‘包庇不报’的罪名也是妥妥的。”
李珉颔首道:“星图此番前去折冲府,且先怀柔,如若那曲大安顽固不灵,再做理论。”
君臣又商磋一番,计较已定,尹星图见李珉面露倦容,便与楚决明一同告退。二人并肩而出,尹星图瞧着左右无人注目,便朝着楚决明挨近几步,道:“先前决明不干己事不张口,如今行事倒是变化不少。你去慈恩寺的事我早听说了,其实本不必你屈尊出马,派个可靠的下属去就够了,也不至于引起如今这么大的非议。不过陛下明察,不会见怪,这一点你且放心。”
“既然已经做了,也唯有任那些愚夫愚妇乱嚼舌头去,只要陛下知我就好。”楚决明赧颜道,“下官浅薄驽钝,并非有意藏拙,先前还有秦侍郎指点提携,如今一切皆得勉力独当,未免有顾此失彼之处,教都尉见笑,日后如还有什么不妥之处,还望都尉不吝指教。”
“甚么下官上官的,我最不喜这些,这一套虚礼就免了罢——”尹星图低声笑道,“决明好生面皮薄,动辄脸红,跟染了胭脂一般。时常听人说甚么‘掷果潘安,傅粉何郎’,我瞧决明着实担得起一个‘傅粉楚郎’。”
他话音方落,果然楚决明皓如冠玉一般的面颊上又浮起薄薄一层红晕,斜睨他一眼道:“都尉一贯爱拿人取笑。人皆道都尉当初中了武举骑马游街的时候,长安仕女竞掷鲜花,马蹄一路踏花而过,留香引蝶。还说我是甚么‘傅粉楚郎’,我送都尉一个别号——‘掷花尹君’,如何?”
他生就一双清亮凤眼,目光流转间似有温情脉脉,看得尹星图心神微漾,忖道:“倒好一块肥羊肉!如今折了秦南星,他想来也是寂寞难耐。我若不得沾一沾手,未免太对不住自己。”
那尹星图本是富家子弟,虽未娶妻妾,家中的通房丫鬟和清秀小厮不下十来个,京都中的青楼和相公馆早玩腻味了。而先前楚决明一直有意无意地隐没在秦南星背后,无论是李珉还是尹星图都只道他虽标致温顺,却过于拘谨静默,如今才蓦然惊觉到此人原来如此俊俏风流。
李珉并不忌讳他的宠臣私下相好,或许在这位有断袖之癖的天子眼里,被调-教好的比青涩的更有意趣。尹星图打定了主意要分一杯羹,但他毕竟不是那些猴急上火的,何况宫中不宜放肆,所以二人的对话很快又变成了正常的官场套话。
对楚决明而言,还有什么事情是比被秦南星调戏更糟糕的?那就是被秦南星之外的男人看中。秦南星再恶劣促狭好歹只是假戏,眼前这位尹星图……再怎么彬彬有礼也是要真唱的。
好容易一路走到宫门,拱手告辞的时候,尹星图又悄声道:“对了,我又想起一事,前些时候听街上小儿唱甚么‘红日食,家小散;赤月蚀,鬼神乱;尊胜出,亡魂安’。我本不曾留心,今日听得你跟陛下说甚么《佛顶尊胜陀罗尼经》,才想起来那‘尊胜出’该不会指的就是这佛经吧?”
楚决明闻言,面露惊愕之色道:“都尉是听哪家小儿唱的?”
“街边传唱的,哪里还知道是哪家小儿。”尹星图见状忙宽慰道,“谅来是那慈恩寺的僧人装神弄鬼,无需过虑。你都已经把那无根给扣在狱神庙了,估量着闹不出什么大事来的。”
“我疑心,那童谣里所谓的‘尊胜出’,指的正是慈恩寺无根法师新近从天竺取回的《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几乎是与此同时,正坐在将军府议事厅的风敛月口中说出了类似的结论。
“十余年前无根法师获得文殊菩萨点化,又蒙先帝恩准前往取经的事,在下先前倒是听过的。”坐在对面的宋惙语声温和地道,“姑娘觉得这句话指的就是此事?”
二人临窗对坐,相谈正投机,一位是温文公子,一位是美貌佳人,倒像是画上的一对璧人,可他们此时谈论的内容,却压根儿没有一点诗情画意。
“是,我和阿嗔在市井中打探消息,长安城里有一定岁数的人都知道此事,也有不少人听说了无根法师终于取到真经回来的消息。慈恩寺本是长安的名寺古刹,那无根法师亦是有名的高僧,他正筹备着十月的时候举办一场度亡法会。长安保卫战中军民伤亡甚巨,所以为自家亲属报名请法师超度的人很多。”风敛月回忆着答道,“前些时日我去慈恩寺,就亲眼看到登记亡者姓名的名册写满了厚厚的三大本。又过了这么多天,只怕人数更多了。”
“孔圣人说敬鬼神而远之,我是素来不留心这些事情的。”宋惙浅笑道,“辽人入侵,对我大唐伤害甚巨,办一场超度法会安抚生者,并不是什么坏事。我想这‘尊胜出,亡魂安’,没准是慈恩寺的僧人传布开来的,好让多一些人去参与这场法会罢。”
“宋公子是儒家弟子,林姐姐是沙场战将,对这些事情自然是信而不迷的。”风敛月轻轻摇头,“可是市井小民本来就十分敬重信赖慈恩寺与无根法师,再听到这样的儿歌,只怕是更加执迷深信了。”
宋惙闻言若有所悟:“姑娘是否在担心,有人会拿这场法会来大做文章?比如说,趁着法会举办的时候,烧杀掳掠,导致人心慌乱?”
她依然摇头:“不用等到法会举办,如今人心已经开始乱了——宋公子可曾听说,无根法师取经回来,入宫恳求皇帝允许他翻译经本广宣流布,却被皇帝无端拒绝,将佛经留于宫中,却将法师逐回慈恩寺,无根法师无奈之下,面向皇宫跪坐绝食一事?”
“着实惭愧,这个在下倒未曾关注过。”宋惙赧然却诚实地回答道,“听姑娘的口气,莫非是此事已经引起长安民众诸多非议不满?”
风敛月正欲开口,忽然门口垂帘一动,有人接口道:
“正是。而且不仅仅是无根法师绝食引起众怒而已,火上浇油的是,这事又有变化了——”
林慧容大步迈进厅里来,她身边的男子身着禁色朝服,气度雍容,俊雅无伦,正是书画双绝、名满天下的陈王李璨。
原来林慧容美貌多情,裙下之臣无数,有传言说新近统领北衙禁军的一品辅国大将军裴茕,以及当今天子和陈王的同母异父幺弟——齐王李瑛,都与她颇有暧昧。而有名分的夫侍算上新过门的黄门侍郎秦南星就已达十位之多,而且个个来历不凡,如右相赵昊元、江南大侠云皓、江湖第一杀手组织血影楼楼主唐笑、怀化将军沈思、富商何穷等。元和十六年,林慧容率天武军北征匈奴取得陵那西西河大捷,先帝将二皇子李璨下嫁于她;李珉登基后,封这位兄长为陈王,十分倚重,而林慧容当初之所以能改“死罪”为“去职流放”,原与李璨以死相逼、李瑛暗中求情脱不了关系。
宋惙和风敛月连忙起身行礼。主客落座后林慧容便道:“今日上朝还有一场口舌官司——有言官指斥目前管辖长安府事宜的给事中楚决明,说他私自将无根法师囚禁于府司西狱;楚决明则辩驳说,自己只是请无根法师去狱神庙为嫌犯讲经说法,还体谅无根法师年老,唯恐他身体不适,派小厮前去寸步不离地小心伺候着。他言之凿凿,皇帝又有意偏倚,于是此事便就此轻轻揭过。”
风敛月听她说到楚决明受人指责,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后面又说是有惊无险,方才松了口气。她的神色变化自然逃不过另三人的目光,林慧容又笑道:“可笑的是,人人皆知此事的起因原在于被皇帝留于宫中的《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却不敢问难罪魁祸首,只敢冲着一个五品官员来发难。这话要是说得粗俗点,简直是指着桑树骂槐树、打着鸡骂着狗儿。”
陈王李璨自矜身份,听得妻子说这般直白之言,略挑了挑眉,浅笑不语。林慧容见状,笑着对他吐了吐舌头,本是与她身份年龄极不相符的幼稚不雅的举止,偏生显得十分娇憨自然,显然是被夫婿宠溺纵容着习惯了的。
风敛月见状忍俊不禁,随即又收起笑靥,把自己先前跟宋惙所言内容简单重复了一遍,又说了自己和令狐嗔在市井中听到的赞先帝贬当今的诸多言辞,最后道:“还请殿下和林姐姐莫要笑话我疑神信鬼——若是太平时节,人们说说这些倒也罢了,如今长安城中流言四起,总教我觉得……觉得心中不安。”
毕竟陈王李璨是当今皇帝的兄长,所以风敛月吞吞吐吐,不敢直言。但李璨何等人物,当即笑道:“先贤曾有训导,民众之口犹如河川,若是失控,小河小川汇集成汹涌海水,便可翻覆舟船。敛月姑娘心中顾虑担忧,可是为此?”
风敛月闻言,略带羞意地嫣然一笑,算是默认了。待风敛月和宋惙先后告退后,林慧容转头看定自己的丈夫,轻声道:“此事可与你有关?”
“正中下怀,只是非我所为。”李璨含笑答道,“毕竟有心人可不止我一个。”
林慧容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怀有不臣之心的,除了陈王李璨之外,还有齐王李瑛、先皇太女李琪甚至燕王李琬。佛经事件逐渐发展演变,或许起初只是无根法师和皇帝李珉的矛盾,但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必有几方势力的推波助澜,想要借这个李珉名声被毁又未能较好地掌控住长安城的大好时机而发难。想到这里,林慧容不免感慨,眨了眨眼睛,缓缓道:“当初第一眼瞧见你,只觉得是遇到了尘世里的仙人,完全与一切阴谋算计相隔绝……”
李璨失笑道:“若我当真与一切阴谋算计相隔绝,怕是早就羽化登仙鸿飞冥冥了,哪里还能在这尘世里留守着你和李小乖。”他所言的“李小乖”原是他和林慧容的幼子乳名,如今刚落草四月,二人成婚七八年方有此子,十分珍视,当真是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口里怕化了。
“宫闱朝堂都是凶险之处,尤其是那张龙椅,万人之上极尽荣耀,一旦失足掉下来就是万劫不复。”林慧容抬手搭在他手背上,“谁坐那个位置我都无所谓,得保天下平安,再加我一家平安,心愿即足。”
李璨反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白皙、修长,多年的养尊处优生活使这双手上不带一处劳作的薄茧:“古往今来,求人不如求己。”功高震主的凤凰将军,皇室血脉的陈王,以姻亲为纽带整合成了大唐政坛上的一支重要力量,能量强大到足以威胁到皇帝地位的地步。无论是谁当了九五之尊,李珉、李琪抑或李瑛、李琬,都不会无视这支力量,甚至会千方百计地设法离间、削弱、毁灭这支力量。
林慧容知道他说得很对,于是沉默了片刻就转移了话题:“那个叫做楚决明的给事中,如今正是风口浪尖上——我倒是庆幸敛月不曾嫁给他了。皇帝虽说偏袒他,暂时把此事压住,但事情若如敛月预想的那般朝着不好的方向走,只怕他的下场不太妙;就算皇帝舍不得,谅来皇太后也不会轻易放过。”秦南星曾告诉她说楚决明亦属冥翼中人,加上风敛月的关系,林慧容自不希望这枚棋子变成弃子。
“这就用不着将军白操心了,那给事中原是秦侍郎的人。”李璨一语双关地揶揄道,“你给他透个口风,秦侍郎还能坐视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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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小楚:你很过分,给我弄了那么一大堆难搞定的情敌,成心跟我过不去啊!
作者:没办法啊,设定这是女少男多的世界……好吧,虽然不能减少你的情敌数量,但我可以给你写上四个追求者,增加敛月的情敌数量,你就可以心理平衡了吧。
小楚:这也行?!……好吧,你先说说,是谁追求我?
作者:谢敏敏,李珉(?),秦南星(?),尹星图,一个女的三个男的,江湖人士一枚,皇帝一枚,文官一枚,武将一枚,亲觉得如何啊,阵容强大吧?不要太感谢我哦!
小楚:@#$%&*)_++|!】
【1】唐朝长安府的牢狱资料我没有查到,写文的时候参考的是北宋开封府的牢狱资料,反正这是个架空的世界……(懒得考据的借口)。
【2】本佛偈出自《僧伽吒经》。意思大致是:我不渴求富贵,最大的心愿就是修成圆满佛道,为你等众生说法,让你等都得解脱成佛。我前生今世做的不善事,导致我如今被关入牢狱中,受到的种种囚禁束缚的痛苦,原是我的宿世罪行所招致,同时也是在偿还、销去我的业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