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哥（he加长修订版）

　　第5天中午1点，是约定给钱放人的时间。
　　这几天的每一秒我都这样在心里默数，痛苦又漫长。我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地想，这必然不是一次偶然的事件，能够开口向我哥要天文数字的赎金，说明他们已经作好了充分的准备，但是还是有很多明显的错误。比如说联系我哥的时间比较晚，他们要求他不要报案，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当时我失踪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我哥一定已经报了案。还有见面交货的地点，他们当天换了几个地方，最后通知交货的地方是一片破厂房的空地，后面有路可以开车逃。可是两面不远都有旧楼，我一看见这地方，就稍稍安了心。警察狙击手可以从背面上楼。
　　我被他们拉着躲在一堵烂墙后面，十点，我听见瘦子说，来了。我有点紧张，知道哥哥已经到了。
　　由他守着我，壮汉出去见我哥。
　　周围很安静，我只听见他们俩的声音。
　　壮汉说，不是说一个人来吗？
　　我哥声音嘶哑，他说，这是我小叔，钱这么多，光是扛过来就得人手。
　　壮汉问：钱在哪儿？
　　我哥说，先给我看人。
　　壮汉回头商量了一下，瘦子把一把匕首放在我脖子上，推着我出来。

　　五天了，长得像五年一样，我终于又见到了我哥，他也胡子拉喳的，站在他的车旁边。他是和一个有点年纪的男人一起来的，就是那个“小叔”，穿着普通的衣服，我猜他是个老公安，看起来比我哥镇定多了。之前瘦子说了，看到警察就要撕票。
　　匕首贴着我的脖子，离主动脉只有两三公分，我能感觉得到刀刃的锋利。我努力地转过眼珠子瞧哥哥，他也一直盯着我。
　　我的生死只在瘦子的一念之间。如果割穿主动脉，就算救护车就在旁边，也回天无力。
　　我不是胆大的人，连续几天的煎熬，我能站稳在这里已经不容易，腿软得慌。
　　他们的条件是先给一千万，给壮汉开走，然后再给七百万，另外给辆车。
　　“我叔”慢条斯理地提醒他们，这超出之前谈的价了，我们看不到你愿意放人的诚意。
　　瘦子暴戾地说，那又怎么样？
　　他把我往前推一下，我感觉到他手上用力，匕首陷进我的肉里。
　　我听到哥哥惨痛的叫声。
　　我也以为我要死了，但很快发现瘦子不是要杀我，只是吓唬。皮肉破了，鲜血沿着颈脖流淌到胸口。
　　我的目光始终栓在哥哥身上，他像要倒下去的样子，那个老公安使劲扯着他。
　　他战抖着说，你不要乱来。
　　我很气愤，低声跟瘦子说，你不要逼他太过，他的钱没这么多。逼急了小心你人财两空。
　　瘦子显然听不进任何人的话了，他激动地叫嚷：我不管，你他妈快给我闭嘴。
　　所有的条件一概应允，第一批钱被他们装进长安之星。
　　钱装在小型编织袋里，一个接一个地打开，验过，装车。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现金，也第一次对钱觉得无比痛惜。这些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是哥哥大学毕业十多年来，从卖电脑的小公司做起，冒着无数风险，花了大量心思，一笔笔地挣回来的血汗钱。谁说钱不是好东西，我没有见过比这些钱更美的东西，可惜它们落在这些人手里。
　　壮汉开车走了，瘦子在等待下一批钱和他要求的汽车。约莫已经僵持了三四个小时，我忍受着疲惫饥饿和焦渴。我看见周围的人渐渐多起来，虽然没有人穿着警服，但是我相信他们都是警察，还来了两辆救护车，瘦子没有顾上他们。两边的楼房里，可能也早就准备好了狙击手，甚至可能还有媒体记者。
　　所有人都在无奈地等待着，瘦子拒绝了一切交换的条件，包括用女人来作人质换下我。我要站不住了，瘦子一定也非常疲惫。天色大概有下午五点，车和钱终于来了。
　　一切的进展非常慢，钱和水还有干粮按照瘦子的要求被装进车里，他们在谈怎么给钥匙。在我这边不远有个男人一看就是便衣，他盯着我，看一下钥匙，手指了一下自己手肘。
　　钥匙被丢到瘦子脚下，他需要做的事情是把钥匙拿到手里，押着我去到车上，开车，决定是否杀我。
　　时间仿佛粘腻的胶水，慢得叫人心焦。瘦子看看脚下的钥匙，看看对面的人，慢慢地蹲下身。
　　我相信他会千百次地提醒自己，左手捡钥匙，右手的匕首绝不能离开原来的位置，这样就算有狙击手，也没人敢开枪，因为匕首的位置太危险，他在最后时刻的挣扎很可能会要了我的命。
　　我盯着他伸向钥匙的左手，这时候，匕首离开了我的皮肤一点点，也许只有几毫米。
　　这是唯一的机会。我用尽全身力气，用手肘撞向他的身上，他往后趔趄了一下。我听到了低低的一声“扑”，他的右肩胛瞬时鲜血飞溅。一声叱骂，旁边五六个人同时扑上去，把他按到地面上。
　　他们没有打头，警察不想杀他，狙击手枪法非常好。
　　我一边想着，一边已经被两三个警察架着去到一边松绑，我没有力气站起来，索性就坐在地上。
　　周围一下子就围满了人，我看到警戒线，还看到了远处的镜头。我努力地在人群中寻找我哥，我看到他一边向一个警察解释一边奋力推开他的手臂，向我奔过来。
　　他跑得太难看了，还绊了一下。
　　他疯子一样地跑到我跟前，跪下来死死抱住我。
　　我们俩的胡子扎着对方，我突然忍不住笑起来，我不知道这里到底有多少记者和镜头。拍吧，拍吧。你们应该看看这个世界是多么的无耻和荒谬，再看看这两个可笑的、像傻子一样互相爱着的男人。
　　双臂痛得不可开交，我没有力气回抱他，随他抱着亲着。我没有死，匕首没有刺穿动脉，子弹也没有误伤我，但是我觉得自己要死了。渴死了，饿死了，累死了；要不然就是被这个男人抱得太用力勒死了，被他的眼泪淹死了，被他无数的亲吻亲死了。
　　他一直不肯放开我的手，包括我被领去上厕所，被领到到急救车上。
　　医生给我挂了瓶水，处理了脖子上的伤口，我看见自己两边手腕都淤青发黑了。
　　水和饭都马上送了过来，哥哥拧开一瓶水递给我。我没有力气拿稳那瓶小小的水，他接过那瓶水，扶着我的头颈，一口口地喂到我嘴里。
　　饭是热的，但是他喂我吃了一小半我就吃不下了，因为饿过头了，胃里开始难受起来。
　　我们的手又握在一起，周围都是医生和警察，可是熬过了这样一劫，谁还会在乎周围的人怎么看你。
　　警察来做了笔录，我特别提醒了自己前阵子遭到殴打威胁的事情，还有绑匪的直化口音。笔录做完，警车把我们送回了家。
　　哥哥挨着我坐，一直搂着我的肩膀。下班高峰时间刚过，还有很多人在往家里赶。以前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今天才发现，这就是幸福啊，哪里还需要去找什么幸福。
　　哥哥感谢着那个“叔”，我才知道，那个是老公安局长，谈判高手。
　　老局长摆摆手，说没什么，你弟弟平安就好，就当交个朋友，你这小伙子人不错。

　　平时给我们做饭的阿姨在家里等着，虽说认识时间不长，但是见到我平安回来，也喜极而泣。
　　我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刮了脸。喝了阿姨做的粥和汤，胃里舒服多了。
　　阿姨还在絮叨着，说，你那里受罪，让人悬心。在这边，我又担心你哥，你哥这几天过得……我真担心他弄出好歹来。
　　哥哥洗澡出来，用阿姨煮的热鸡蛋给我敷着手腕，他低着头说，他可皮实呢，我们都瞎操心了，他还勇斗歹徒，比电视剧还好看。
　　阿姨笑了，我笑不出来，看着他低着的头，忍不住伸手过去摸那头黑亮的短发。
　　我终于可以倒在自己的床上。哥哥抱着我，我埋头在那个最值得信任的胸口前，觉得几天来的一切恐惧、折磨和羞辱都在熟悉的温度中一点点地融化。
　　我问他：你真有这么多钱？
　　他老老实实说，只有一千三百万，其他都是借的。……要的都是现金，我把全N市的钱都取光了。
　　我很想听点爱听的：那你答应得那么爽快？
　　他说，我的房子、车子、公司都可以抵押出去，没有就没有了。我想过了，就是以后和你靠租房子住，哪怕背债一辈子，能过得简简单单的，也挺好。
　　我没说什么，我和他的想法一摸一样：钱、声名、职位，我统统都不在乎了，我只要我和他平平安安地在一起。

　　第二天我很早就醒了，看了当天的报纸。可笑的是，我们的报纸，我的版面上报道了这件事。主要是说警察如何英勇，不但人质成功解救，赎金全部追回，两个嫌犯也落网了。报道没有提及这件事的蹊跷之处，我在事件中只有一个称谓——赵某。
　　我对这样睁眼瞎的报道感到很气愤，哥哥却不以为意。他没有像我那样要求公安机关追查和上一次事件的关联，而是请几个领导和主要人员吃了顿海鲜，给他们塞了几十万的红包。
　　哥哥唯一留意到的是版面最下方有一张他和我的照片，是成功解救之后他抱着我的样子。从他的背面拍过去，只看到我的一点脑袋。他把那张照片仔细地剪下来，放在自己的贵重文件里。
　　这样的报道有个好处，就是我爸妈不会认出来，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我们当然不会告诉他们。但是我没有想到这次事件对我生活的影响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没经历过这些恐怖的事情，只看好莱坞大片，是想象不出这样的经历对人的心理打击程度的。头一天的极度疲惫过去后，我开始严重失眠，一闭上眼睛就是那间小破房子，在我身边的瘦子和壮汉。连续不断的失眠和恐惧心理让我觉得自己要支撑不住了。我怕黑，怕自己呆着。除了哥哥，我不再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单位同事，一想到那里的人就充满了厌恶。我一直吃不下什么东西，一下子瘦了将近十斤。
　　哥哥认为我只要恢复正常生活就可以慢慢调整过来了，他要求我回去上班。可是才上了三天班我就坚持不住了，在单位里无端的暴躁和厌恶情绪让同事们十分吃惊，我看见新来的女实习生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恐惧。
　　那天下午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焦躁不安。李小静闻讯来财经版办公室看我，我勉强招呼着她。没说几句话，我看见她满脸不安。
　　那天下午我哥很早就来接我下班，他去跟主任谈了一会儿。我想李小静一定给他打了电话，这次他真的相信我不能再继续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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