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不才

　　这日，长孙犹怜忽然来了兴致，说要趁着雪景正好，学前人踏雪寻梅。

　　冬暖其实是有些纳闷儿的，她活了这么大岁数，也没听说过有哪位前人做过这等风雅之事。况且想要赏梅，梅林中有的是梅花，又何必特意去寻呢？

　　然而，主子有命，奴才从命便是，嫌命长了的才去管主子的闲事儿呢。

　　几人寻了半天，竟是在霁月轩附近寻到了一枝色泽鲜艳的。

　　“娘娘，”这时，夏凉急匆匆地走了过来，附在长孙犹怜耳边，轻声道：“娘娘，一刻钟前，贤妃派人将霁月轩那位林姑娘传去了，您看要不要……”

　　“无妨，”长孙犹怜神色不变，依旧是一副淡淡的微笑，“左右她有皇上护着，顶多吃点苦头，性命却是无碍的。”

　　“可是……”夏凉有些犹豫，还想再劝几句。

　　“本宫现在不想管那些劳什子事儿，”不料平日里温婉和气的长孙犹怜此刻竟一反常态，甚至可以说有些蛮横任性地打断了她，“更不需你说教，白白搅了本宫的兴致。”

　　这话说得便有些重了。见主子貌似动了真火，夏凉惶恐地垂下头，应了声“是”，遂不再提此事。

　　长孙犹怜轻抚着红梅花枝，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问道：“冬暖，夏凉，你们瞧着这红梅与松柏，更喜欢哪个？”

　　两人心头一紧，大脑飞速运转，猜测着长孙犹怜话中的深义，一时竟无人开口。

　　长孙犹怜等了一阵，见无人答话，倒是先笑了起来：“你们不必紧张，实话实说便好。”

　　冬暖想了想，斟酌了一下言辞，回道：“回娘娘的话，红梅娇艳，松柏青翠，都是极好的。不过奴婢是个俗人，瞧着那红梅颜色鲜艳，还是更喜欢些。”

　　夏凉赶紧附和道：“奴婢也是，觉得红梅好看些。”

　　闻言，长孙犹怜点点头，笑容更盛：“是啊，人总是喜欢美丽的东西，我瞧着也喜欢的紧。”

　　还没待二人松口气儿，长孙犹怜便话锋一转，又道：“可是美丽的东西太过鲜艳，总会碍了别人的眼。即便如这红梅，不争不抢，凌寒独放，可到了春天，还是会凋谢的。”

　　说着说着，长孙犹怜忽然一把攥住那只红梅的枝子，生生将整条枝子拧了下来，而后狠狠地掷在地上。

　　冬暖与夏凉从未见过皇后如此失态的模样，一时惊呆了，屏息凝神，连口大气都不敢出。

　　“瞧，美丽的东西总是脆弱的很。”

　　随后，她的手指搭上了前方的松树，在树干上轻轻摩挲，近乎痴迷的呢喃道：“唯有这松柏，才是真正的四季常青啊……”

　　两人默默地低下头，忽然感觉身上有些发冷。

　　这厢木泱泱已在雪地里跪了一个时辰。

　　在寒风中冻了许久，她的手脚早已麻木，但头脑却越发清醒了。从一开始的恐惧、无奈，到后来的愤怒、憋屈，发展到最后，甚至还有些委屈。

　　她发现自己忽然很想念一个人。

　　她不知道那人是谁，但就是着了魔似的想。她想，如果有他在身边，一定没人敢这么欺负她。

　　可那个他是谁呢？现在在哪呢？

　　那些被木泱泱努力压制住的记忆碎片，此刻又开始浮上她的脑海。

　　“以前啊，猫是森林里最厉害的动物，武功天下无双，”少女坐在树枝上，晃着小脚笑盈盈地看着树下的少年，露出半截白生生的小腿，“老虎想夺取猫的地位，于是便去拜师学艺。”

　　“当老虎自以为学成的时候，本想将猫吃掉，没想到猫留了一招，瞬间窜上树，气的老虎在树下可劲挠啊，但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最后只好悻悻离去。”

　　说到这，少女双手一摊，故作无奈地说：“所以你说，我不留一招怎么行嘛！万一哪天跟你做了对手，老底都透出去了，那我不是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吗？”

　　其实少女不过是随口说笑，不想那少年竟回答了她。

　　“不会的！”

　　“我不会是那只老虎的，”少年很认真地，一字一句地回答道，仿佛立誓，“就算是，我学成本事之后，也会保护那只猫，绝不让它受半点委屈！”

　　那时她就在想，这么幼稚的保证，怎么她听着那么想哭呢？

　　大约是被保护的时间太久，久到她都快忘了，猫爪子可不光能用来卖萌，挠起人来，照样是不死不休的。

　　即便老虎不在身边，她也不是Hello Kitty啊！

　　“叮，系统提示，故梦重游任务完成，玩家获得奖励：一念香。”

　　久违的系统提示音响起，一瞬间的温热湿润了她的耳膜，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随着铁蹄声轰轰烈烈地闯进脑海，恍如隔世。

　　“你可认罪？”

　　冰冷的声音在木泱泱耳边响起。她从恍惚中醒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被拖回了殿内，贤妃正神态高傲的站在她面前。

　　木泱泱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贤妃声音中带了些怒意。

　　“猫与老虎，”她一边微笑，一边轻声问道，“你觉得你惹得起哪个？”

　　“你说什么？”贤妃以为自己听错了。

　　木泱泱抬起头看着她，轻声道：“你哪个都惹不起。”

　　“什么……啊啊——”

　　贤妃皱起眉头，刚准备讥讽两句，异变陡生。众人只听贤妃一声惊叫，再看时，她已经整个人被掐着脖子摁在了地上。

　　老虎不在身边的话，猫也是会亮爪子的。

　　“反了，反了！”贤妃被掐得满脸通红，面色惊恐地尖叫道，“来人啊，来人啊！还不快把这个以下犯上、欺君罔上的东西拉出去！”

　　一旁的宫女都看呆了，直到贤妃尖叫出声，这才猛然惊醒，连忙扑上去拉扯，无奈木泱泱虽看着纤瘦，手劲儿却大的出奇，一连拽了几次都没拽开，反倒是把贤妃拽得翻起了白眼。

　　正乱作一团，突然，自宫门处传来一声炸雷般的厉喝——

　　“都给朕住手！”

　　随即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大步走了进来，满面怒容地扫视了一周，怒道：“起来，像什么话！”

　　宫女们顿时如惊鸟般四散开来，只留下两个罪魁祸首。木泱泱看着被自己骑在身下的贤妃，撇了撇嘴，默默松开了手，低垂着头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陛下，陛下！”贤妃好容易挣脱开了，连滚带爬地跪倒在李世民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陛下，臣妾都查清楚了，这个林温岚是个冒充的，她……”

　　“贤妃，”李世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哭诉，面无表情道，“朕瞧着你脸色不好，想来近来操劳过度，有些累糊涂了。来人，扶贤妃下去休息！”

　　贤妃呆呆地站在原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见着宫女已经走上前来，作势要搀她，贤妃忽然发了疯似的，紧紧抱住李世民的腿哭喊道：“不，陛下，我没糊涂！那个林温岚分明是个冒牌货，她叫木泱泱，跟皇后娘娘是旧识，她此次进宫定然有所图谋的！妾有证据，妾有证据啊！”

　　“放肆！”李世民脸色一沉，“朕看你是魔怔了，居然敢信口雌黄，胡乱攀咬，还敢诬赖皇后，简直满口胡言！”

　　然后他盯着贤妃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她是林温岚，是平阴县林康泰之女，而且，还会是朕的贵妃，你明白了吗？”

　　贤妃哭声顿止，通红的眼睛里盛满了不可置信。

　　不仅是贤妃，在场的所有人，都瞪圆一双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李世民，仿佛第一天认识他们的陛下。

　　过了好一会儿，贤妃才颤抖着嘴唇，也不再吵着要治木泱泱的罪，结结巴巴地开口道：“陛下，这，这不合规矩啊……”

　　“朕意已决，不必多言！”李世民面无表情道。

　　看上去，这场闹剧的结局似乎已是尘埃落定。但好像所有人都忘了，这场闹剧还有个女主角呢。

　　而在这场闹剧即将结束，临近散场的时候，女主角却忽然登场了。

　　“我不乐意。”

　　她的声音很轻，却也突兀。李世民话音一顿，随即像是没听到似的继续宣布：“……朕已拟好旨意，择日……”

　　“我不乐意。”

　　这次声音清亮了许多，在场的人大都听见了。众人均是面目呆滞地看着木泱泱，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李世民也终于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了。他闭上眼睛，轻轻唤了一声：“泱泱。”

　　他的声音在颤抖。

　　他一直以来最担心、最害怕的事，终于还是要发生了吗？

　　木泱泱对李世民的呼唤恍若未闻，只是努力地撑起身子，试图站起来。

　　然而她的膝盖却对此表示出极大的抗议。她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几步，便再也支撑不住，眼看就要摔倒在地上。

　　一旁的侍卫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扶她一把，却被木泱泱侧身避开了。那侍卫正尴尬着，忽觉腰间一轻，再抬眼一看，登时面色惨白——原本挂在腰上的长刀，不知何时竟到了木泱泱手上。

　　侍卫大惊，忙连声厉喝道：“保护皇上！”

　　刹那间一群人“呼啦啦”地围了上来，齐刷刷地抽出武器，护在李世民身前，一脸警惕地盯着木泱泱。

　　李世民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什么也没说，只是睁开双眼，静静地看着木泱泱，眼底似乎有些哀伤。

　　而木泱泱只是默默用刀支起身子，揉了揉早已麻木的膝盖，而后漠然地看了眼惊惧万分的贤妃，讥诮一笑，转身踉跄离去，一袭白衣很快没入漫天飞雪中，消失不见。

　　自始至终，都没再瞧过李世民一眼。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木泱泱在雪中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竟是走到了霁月轩。那枝被长孙犹怜扯下的红梅孤零零地落在地上，仍旧鲜艳夺目。

　　她怔怔地看着那枝残破的红梅，忽然笑了，着了魔似的唱起歌来。

　　“莫非是爱错了，爱不对路，

　　一路守护，却让草木荒芜。

　　笑吧痴心，有人耽误，

　　有人还在原处傻等，你说的幸福；

　　莫非是是你放了，不用在乎，

　　风雨过后，都不回眸朝露。

　　笑吧认输，痛也不哭，

　　有人还在远处傻等，可能的当初。

　　枫叶片片，趁风看遥远，

　　一针一线都缝满思念、倾诉；

　　多少个夜，为你心愿乱数，

　　让我容颜，在我心里焦枯。

　　莫非你真的不想回来以前，

　　莫非你一去不回是当缘浅，

　　春风哪比得上有你，在我身边；

　　莫非你真的忘记我在这边，

　　莫非这一切都已云消无烟，

　　你怎么忍心的把我，留在冬天……”（《莫非》——刘行格）

　　一曲终了，她双膝一软，再也无力前行。雪白的狐裘染上了大片的血渍，触目惊心。

　　果真鲜艳的碍眼。

　　木泱泱躺在冰冷的雪地上，闭上眼睛，任由两行清泪流过脸颊，滴落在雪地上，转瞬凝结成冰。

　　她原以为自己可以只当个看客，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的故事，或荡气回肠，或缠绵悱恻，左右与她无关，她只瞧个热闹便好。

　　也许她会为演员们的开心而欢笑，为他们的悲伤而流泪，但哭过笑过后，她仍可以潇洒离去，不沾一丝因果。

　　却原来，她才是唱这出戏的主角，这些爱恨情仇，她通通躲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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