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递失败

　　2018年

　　原来，找到Susie的信息比吴晗想象中的还要容易。学校社会学系的网页上赫然写着：

　　“苏馨怡，博士，助理教授，研究方向：历史人类学”

　　简介下方放着一张Susie的照片。她笑容灿烂，酒红色的衬衫映着灰色的背景，亮眼醒目又不会显得太张扬，是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分寸。
　　“难怪上次在咖啡厅里碰到她，原来她找到了这里的教职。”吴晗心想。Susie在事业上从来都是个进取的人，所以她甫一毕业就拿到了教职其实并不令人感到意外。
　　上次看到Susie的动态是几个月前的事情，她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张博士答辩后的照片。照片上的她，左手抱着一大束花，右手揽住了一位满头银发的美国老太太，那是她的博士导师。她身旁还簇拥着来听她答辩的朋友和同学，照片上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其实他当时也才刚刚答辩完，不过吴晗的答辩现场要冷清许多。因为Johnson教授临时来不了，所以答辩被安排成了一场视频会议，他不但要面对眼前几个老师刁钻的提问，更要回答电脑屏幕里来自大洋彼岸的挑战。吴晗没有邀请任何人来旁听自己的答辩，他从来就不喜欢成为视线的焦点，过度的关注只会让他觉得紧张。
　　“你有Glossophobia（演讲恐惧症）。”Susie以前这样说过自己，她还故意把这个词拖得老长，“Glosso——Phobia”。
　　吴晗觉得她说的应该是对的。
　　开始，他看着朋友圈里的照片还想回一句“恭喜”，但是想来想去都觉得太多余了，于是打下的文字又删掉，只是默默地按了一个赞。

　　他关掉了社会学系网页上Susie的介绍信息，想离开研究室出去透口气。他刚刚按下按钮，电梯门应声打开，刘平领着两个人走了出来。
　　“吴晗，这么巧。向你介绍一下，这两位是A&P公司的代表，严编辑还有雷经理。”
　　“这是吴博士，我们一个实验室的研究员。”
　　吴晗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里碰到严颜，一下子愣住了。
　　“叫我雷蒙就好。”
　　严颜身旁那个男子说着伸出了右手。吴晗这才回过神来，和他握了握手。
　　“吴博士我认识的，开会见过。”严颜向刘平微笑道，但她却没有主动伸出手来。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会议室吧。”刘平道，“先走了啊，吴晗。”
　　三人在视野里渐行渐远，严颜高跟鞋的“笃笃”声还回荡在实验室的走廊里。

　　可乐从自动售货机里滚了出来，吴晗拿着饮料，心里莫名有些在意严颜刚才的客套话。
　　“开会见过”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直接说他们俩是老同学呢？这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吗？
　　裤子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原来是严颜发来的信息。
　　“你们会议室里居然没有wifi[撇嘴]”
　　吴晗看着信息不由得嘴角上扬。
　　“没wifi还不好？可以专心开会。”
　　“防的就是你们这种开会不认真的人。”
　　严颜回了一个吐舌头的表情。
　　“今天是雷蒙的主场，我的任务就是做一个安静的花瓶。”
　　“哦？”吴晗忽然对他们的来意感到好奇。
　　“你们今天是来谈什么的？是为了你上次和我说的那本学科手册吗？”
　　“这次不是。”
　　“我这次是陪雷蒙来谈数据库生意的。”
　　“我认识几个老师，所以作为介绍人来一下。”
　　“对了，这周末我们不是说好一起吃饭吗？”严颜问道。“去哪儿呢？”
　　“你有什么偏好吗？中餐？西餐？”
　　“都可以，你决定吧。”
　　“都可以”这个答案可是把吴晗给难住了。说实话，他吃得最多的地方除了食堂就是快餐店，让他在不知道对方口味的情况下，挑出一家不错的餐厅来，还真是个难题。
　　他思前想后，回复道：“我知道一个还不错的茶餐厅，咱们去试试？”
　　“好呀。”没想到，她立刻便答应了。

　　星期六清晨就下起了大雨。新闻里说香港受到台风影响，周末有骤雨，局部地区有雷暴。
　　从吴晗的学校到市区，要先搭小巴再转地铁，路途颇为奔波。再加上这天阴雨绵绵，他虽然一路紧赶慢赶，却还是迟到了。
　　“不好意思，你等很久了吗？”他在严颜对面坐了下来，抱歉地问道，还狼狈地卷起了湿漉漉的袖子。
　　不像之前几次见面，她身穿职业装的样子。严颜今天穿着牛仔裤，扎着高马尾，看起来格外轻松。
　　“没有，我也刚刚到。”她答道，一边转动着手中的热茶，水气蒸腾而上，氤氲了她的模样。
　　吴晗看着她一时间有些恍惚。他没想到自己几年前计划带Susie来的地方，现在对面坐的居然是严颜。
　　“哎？等等……”严颜忽然脱口而出。她好像想要叫住谁似的，焦急地站了起来，慌乱之间还打翻了杯子，滚烫的茶水立刻泼到了她的手上。
　　吴晗抽出了一叠桌上的纸巾，手忙脚乱地帮她擦拭着红通通的右手。然后，他回头朝严颜的视线方向望去，只见一个裹着黄色雨衣的模糊身影消失在了门外的雨帘里。
　　“怎么了？没事吧？”
　　“没……没什么。”她收回了望向门外的目光，“我刚刚看错了，还以为是一个很久没见的熟人。”
　　吴晗感觉手心微微一动，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握着人家的手。他赶紧松开了手，强做自然地擦拭着桌上的水渍。
　　“我还在帮你的书稿找审稿人，可能离出版还要一段时间。”严颜回到了与他的谈话，不再像之前那样魂不守舍。
　　“慢慢来吧，你是专家，我听你的。”吴晗道。他现在其实并不想聊自己的研究。
　　“我在同学会的照片里看到你了。”他话题一转。
　　“嗯，你上次没去。”
　　两人正聊着，饮料已经端了上来。吴晗的奶茶，严颜的咖啡。
　　“你喝黑咖啡？”他见严颜将砂糖和牛奶拿到了一边。
　　“不苦吗？”
　　“我喜欢咖啡的味道，放了糖和牛奶就不是咖啡了。”
　　“有时候混合的味道也不错的。”他指着自己的奶茶说。
　　“牛奶加红茶就是奶茶，”他又指了指严颜的咖啡，“奶茶兑咖啡又成了鸳鸯。”
　　严颜笑着摇摇头，“会好喝吗？我没喝过。”
　　“不试试怎么知道？”他说着在一个空茶杯里混合了奶茶和咖啡，递了过去。
　　“怎么样？”
　　严颜没有回答，反而掩嘴笑了。
　　“怎么？味道很奇怪？”
　　“没有，我就是想起来上次开会见你我好像也在喝咖啡。”
　　“我的口味好像有点太容易预料了。无聊。”
　　“专一嘛，好事。”吴晗跟着打趣道，“不像我，口味飘忽不定。”
　　“包容嘛，好事。”严颜顺着他的话说，一边搅动着杯子里的鸳鸯，一边抬眼看向他。
　　目光相接，吴晗也忍不住笑了。他觉得十年前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时间的壁垒在这一笑间烟消云散。
　　严颜将剩余的饮料一饮而尽，只在白色的杯口留下了一圈浅浅的口红印。

　　饭两个人都已经吃完了，但是好像谁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今天天气太差了，等雨小点再走吧。”窗外划过一道闪电，点亮了昏黑的天空。吴晗看着外面的倾盆大雨，心里暗自庆幸有借口可以和她多坐一会儿。
　　这时，严颜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她看着屏幕，面色逐渐凝重，然后着急地道：“我朋友刚刚出了一点事故，我得去医院看看她。”
　　“什么事故？严重吗？”
　　“还不知道。”她摇了摇头，说着已经拿起雨伞站了起来。
　　“要是严重的话，我……。”她咬着下嘴唇，皱起了眉头，脸上写满了忧虑和担忧。
　　“我先走了，再见。”
　　“等等……”吴晗还没开口，严颜就急匆匆地推门而去。而他那句“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刚到嘴边就只好咽了回去。

　　Susie推门离开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心情就好像外面被狂风刮得四散的树叶一样，乱七八糟。
　　本来和严颜商量好了，她和那个男的去茶餐厅吃饭，自己就在一旁观察一下两个人之间的“化学反应。”
　　谁料到严颜要见的人，那个她高中开始就喜欢的人居然是吴晗。
　　吴晗走进来的那一刻，Susie下意识地拿起包来挡住了自己的侧脸。
　　“我带着墨镜和口罩，他应该发现不了。”Susie想着，等到自己的心跳平复下来之后，她终于敢正面观察吴晗了。
　　“这条裤子他怎么还没扔掉？还穿来和女孩子约会？”以前谈恋爱的时候Susie就看他这条棕色工装裤很不顺眼了。
　　“而且衬衫还没有扎起来。”她继续打量着他，“和他说过多少次了，这样显得腿短。”
　　“看来还是没什么长进。”Susie总结似的想到，还挑剔地摇了摇头。
　　虽然隔着几桌的距离，严颜投来的确认的目光还是让Susie有些坐立不安。
　　“应该告诉她吴晗是我前男友吗？”
　　“既然彼此是朋友，坦诚相告可能是最好的……”
　　“但是告诉她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对吴晗的看法不过是自己片面的感受，除了影响她的心情和判断之外毫无用处。”
　　“更何况，她认识吴晗在先，我和他又好几年没有联系过了，我还是闭嘴吧。”
　　Susie决定先不告诉严颜自己和吴晗的过往。毕竟这是他们俩的关系，自己只是一个外人。
　　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真不应该因为好奇心作祟就搅进别人的私生活中来。
　　想到这里，Susie再也坐不住了。她披上了明黄色的雨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餐厅。
　　城市在风雨中染上了灰暗的底色，街边红绿灯的色彩被冲洗得模糊淡漠。
　　Susie拉紧了身上了雨衣，加快脚步朝地铁站走去。
　　“小姐当心！”
　　有人大声喊道。
　　Susie刚听到喊声想停步闪避，但身体却像一团柳絮，不受控制地被一股大力带着朝前冲去，然后重重地跌倒在地。
　　猛烈的撞击让Susie半晌动弹不得，她右手着地，剧痛从手臂一直蔓延到了胸口。
　　“你先别动，我帮你叫了救护车。”撞到Susie的机车司机说道。
　　Susie勉力抬起头来想看清他的模样，然而他带着头盔什么也看不到。
　　“呐，我有急事要先走了。”头盔里传来的声音混沌不清。“医药费用由我承担，你打这个电话联系我。”
　　他说着从机车夹克里拿出了一张名片，“要起诉我也可以打这个电话。”
　　说完他翻身上车，随着引擎的轰鸣声扬长而去。
　　Susie歪着头，看着眼前这张被雨水淋湿的名片：
　　“Shawn Chen （陈宇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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