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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
东方白听完陵华的话,尚未能将“宁小姐”、“昨夜”和“女鬼”这几个词联系起来,便听见窗外一阵把天翻过来一般的喧嚣,这其中依稀夹杂了陵华的一句话,他也没能听得实在,只觉眼前红影一闪,陵华已然身在窗外。
东方白只来得及顺着陵华的身影望出去,只见一只玲珑的绣球抛在苍蓝的晴空之下,陵华衣袂轻荡,往那绣球跃去,底下各色人等,面上还来不及现出惊愕,陵华已一手将绣球捧进怀里,继而一挥袖,乘忽起的清风纵身踏入云来客栈二楼朱红绡帘之内,帘子里立时传出女子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并杯盏跌碎、桌椅倾倒之声。
陡变突生,人群顿时哗然。
东方白不由变色,摸了锭银子放在桌上,快步出了酒楼。
街面上就跟变天了似的,绣球被一名仿佛从天而降的红衣武林高人抢了去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们互相推搡,越聚越多,一时之间那云来客栈竟是半步也靠近不得。东方白观望半晌,正没法子之际,身后忽地有人低声道:“东方公子,烦请借一步说话。”
东方白转身,眼前人穿一身打眼的青色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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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青在屋里踱了两个来回,停步,到底还是没想通:“这个东方白到底是什么意思?按说乐游和浮玉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他插手我家的事,那可是坏了规矩!他又岂能不知?”
尤志康垂首倒了盏茶:“这……方才抢到绣球的是与东方公子同行那位,或许其中有些误会,也未可知。已着人去请东方公子,少爷先消消气。”
尤青“哼”了一声,斜睨尤志康一眼:“消气?我尤家这一大帮子人,竟还被抢了绣球去,倒还真是叫我安心,替我长脸。”
尤志康不敢作声,默默斟了第二盏茶。
茶盏被一只白净的手端起,那人端至唇边,浅浅饮一口,淡淡一笑道:“这话我来说,有些不妥,不过浮玉东方公子在谪仙界人人皆知的和雅淡泊,倒不像那起挑事之人。”
尤青闻言,叹了口气不说话,那人续道:“其实说来,我尚欠着那东方公子一笔恩情,若是此番东方公子做得不妥,有得罪尤公子之的地方,我先替他赔个不是。”言罢抬袖一礼。
尤青忙放下茶盏,有些尴尬地抬手还礼:“这……仙官言重了。其实规矩礼数都是小事,只因此番这桩案子有些非同寻常,下官生怕出了岔子,把事情给办坏了。”
那仙官颔首道:“尤公子放心,我虽只是偶然途径此地,但若这事当真出了岔子,我定会将今日之情势向大帝如实禀告。”
尤青立时笑道:“既有仙官这话,下官再无不安心的。”话虽如此,面前这位忽自个找上门来的,似是位在酆都新上任的仙官,尤青乃是初见,尚摸不准他的脾性。这仙官虽嘴里说得刚正,然他既主动承认领过人家的情,岂不正是多少要偏向东方白的意思?还是留个心眼为妥。
只是,那东方白看来着实手腕不凡,才新上任的仙官,这就已将关系打点好了。
也是,虽常听闻东方白其人清雅如水,行事素不张扬,然而能在不足二十的年纪上坐稳家主之位,近百年来将东方家上上下下打理得很有个样子,连酆都亦时闻称道之词,就知此人绝非等闲之辈。尤青正自思量,忽闻门外有人道:“少爷,东方公子到了。”
尤青咳了一声,略略调整了一下表情,让面上含笑又隐隐带着迫人的架势,行至门边相迎:“东方公子快请——”话到一半,自先愣住了。
东方白一路被领到此地,心下略有些忐忑,一边抬手行礼,一边抬腿欲迈进门,却发觉门边这位一动不动,半点没有要将他迎进去的意思。
东方白困惑地抬眼,细细瞧去,只见面前这位青年碧袍黑发,姿容俊朗,然面上神情可怖,只管怔在原地惊愕地瞪着眼睛,几乎要将自己给盯穿的气势,且不知是否因着神色有些憔悴,比起传说中那一等的风姿卓然,似乎尚欠了些什么,故东方白犹豫一瞬,才试探地唤了一声:“……尤公子?”
这一唤不要紧,碧袍黑发的青年一震,顿时大梦初醒一般,猛然探身上前,一把将东方白的手握住。
眼见如此情状,尤志康不由紧张起来,生怕尤青一起急做出什么过激之事,正欲过来拦上一拦,却见自家少爷双目放光,冲着东方白近乎破声地喊道:“是我!是我!可算找着你了!恩公!”
屋中诸人尽皆诧然,东方白更是大惊失色:“什……什么?”
尤青将东方白的手握得更紧,直凑到东方白眼皮子跟前:“公子不记得了么?去岁冬末,大雪封路的太行山中,白虎精洞前头?”
东方白一脸懵然,对着尤青如剑芒般发亮双目愣了片刻,忽心念一动:“啊,莫非是那时候的——”
尤青双眉一挑,大笑一声抢断道:“没错!正是那时候的!公子你孑孓一身,飘然而来,拂身便去,英姿飒踏,也没留下一言半语的,真真儿的侠客风范,深藏功与名!”
东方白笑道:“尤公子实在过誉了。”
尤青依旧十分激动:“东方公子太谦虚了!从那日至今,我多方探听公子的消息,却皆是无疾而终。没成想,踏破铁鞋无觅处,那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豪杰,竟然就是浮玉东方公子你!若是知道,我一早就备下厚礼上浮玉山拜会去了!”
记起那时,东方白不由得失笑:“我也怎么也想不到,尤大公子竟就是当日白虎精洞前的——”
尤青朗然长笑一声打断,一把揽过东方白的肩,用力一拍:“哎呀,东方公子啊,你我叙旧不是什么打紧事,可别怠慢了这边这一位仙官!”
仙官?东方白又吃了一惊,依言望去,便见窗边立起一条清瘦的身影,看衣饰正是酆都官吏。东方白往那将那仙官的脸上瞧了一瞧,忙抬袖一礼,含笑道:“下官浮玉东方白,眼拙又兼见识浅短,竟不曾识得这位仙官。敢问仙官名讳?”
尤青霍然转目,盯住东方白的脸。
东方白被他眼神里露骨的诧异瞧得心里发虚,忙再次举目仔细端详那仙官的脸,一时间倒依稀有几分熟悉,却如何也对不上号。将酆都仙官按官位捋了个遍,确定绝无此人;又或许是自己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却一时眼拙,没能识出真身?
一念及此,东方白忽鬼使神差地想到了一个人。
——当日大雨如注,浮玉山下亭子里,一身红嫁衣、满嘴荒唐言,自称仙界灵官的那一位?
除却此人,当真再想不到可能相识的仙官了。东方白心念电转,面上不由有些窘迫:“仙官……”
那人瞧着东方白,抬手还礼,淡淡一笑:“原来东方公子不记得我了。倒也属平常。”
虽则那仙官一脸超然物外,不似着恼,尤青仍急急向东方白耳语道:“这位乃是萧昀萧仙官。”
“萧……昀?”东方白将这名字喃喃念了两遍,忽心念一动,脱口“啊”了一声,愕然举目,“莫非是……萧公子!?”
那仙官淡然笑道:“东方公子想起来了。公子近日可还安好?”
——这当真是万万想不到,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事。这一位竟正是那一日在他东方府里规劝百鬼、理应已入了轮回的萧公子萧昀!
东方白讶然半晌,许久才回过神来,不由叹了口气道:“这个……下官当真没能料到……”
当日的萧公子,已是众鬼间的一股清流,如今成了仙,更是与旁人大不相同,清逸出尘,超脱更胜当日,分明立于此间,却仿佛世事过眼如云烟,半片红尘不沾身,淡淡笑道:“世上之事,大都难料。此事说来,还得多谢东方公子,承公子在判官跟前美言,在下现已在酆都领了个虚职,略做些在人间巡查的杂活。”
东方白怔忪半晌,随即了然,颔首笑道:“萧仙官已对过往破执,在我府上时又有立功,兼之学识过人,酆都如此安排,也在情理之中。”
——话虽如此,人间巡察虽看似远离帝权中心,然司督察谪仙之职,三大谪仙家家主向来皆须礼敬三分,并非什么杂品芝麻官,萧昀便是再学识过人,方入仙籍便坐上这等位置,也绝非易事。
看来如今,酆都人手依旧吃紧得很。
“其实我方上任不久,今日恰路过此地罢了。”萧昀道,“未成想,小小一方江城,竟聚集了两位谪仙家家主。”
尤青笑道:“何止?如今仙官也来了,这里的土地老儿怕是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咧。”说话间,将萧昀与东方白让至上座,自在下首作陪。忽想到什么,尤青瞥了尤志康一眼,皱眉道:“奇了怪了,东方公子在这里说了半天话,怎的还不见端茶水上来?”
尤志康闻言,立时满面惶惑,伏于地上:“回少爷,听闻东方公子素喜清茶,因咱们自家带的茶叶皆是浓茶,刚已着人去城中最好的茶铺现买回来,如今下头正在煮。”屋中青衣人刷一声跟着跪下,齐齐请罪告饶,尤青沉着脸不做声,他们劲头愈发足,眼看就要做到痛哭流涕的地步。
东方府里头的下人虽也乖觉机敏,却从未有过这等浮夸的架势,故东方白一时之间难以适应,颇感手足无措,连声道:“无妨、无妨,我随意用些便好。”
尤青听说,方“哼”了一声:“还不快去看看煮好没有!”门边立时奔去一名青衣童子。
萧昀淡淡一笑,似并不把尤公子这一出放在心上,转目瞧着东方白:“是了,东方公子,今日抢绣球,又是怎么一回事?”
提及此事,东方白不由得面露惭愧,叹了口气:“今日之事……唉,今日之事其实是个意外。”
“哦?”
“是这样的,昨天夜里,下官与一友人宿于西山之上,夜里为一只游魂惊扰。今日恰瞧见那抛绣球的宁家小姐,竟正是昨夜那女鬼的模样。”
萧昀闻言,微微动容:“如此说来,那游魂……”
东方白颔首:“理应是生魂。”
阳寿若尽,便该离开世间,去往下一轮回。未能进入轮回,反被人间羁绊,迟迟不肯离去的魂魄,便是游魂。
然,也有阳寿未尽,魂魄却出离了躯壳,在世间徘徊的,便是生魂,极为少见。
如此说来,倒也无怪这尤大公子眼角眉梢都透着憔悴——对付生魂委实并非易事。
东方白道:“尤大公子想来也是有所察觉,因此打算抢绣球以接近那宁家小姐吧?未成想竟半路被我那友人抢了去……”
尤青朗声一笑,将手豪迈一挥:“无妨无妨!既东方公子对这桩案子有兴致,我尤家立时卷好包袱这就出城去便是。”
尤志康眼见自家少爷脸色比书翻得还快,十分机灵地见风使舵,尤青话音刚落,立马附和道:“少爷说的很是,小的这就回家卷包袱去!”
一番话说得屋内诸人都笑将起来,东方白不知尤青此言何意,忙道:“不敢、不敢,在下绝无干涉之意,只因下官那位友人并非谪仙界中人,不大晓得这里头的规矩,一时冲动,才去抢了那绣球。”
尤青听完颔首道:“原来如此。瞧那位兄台身手,也的确不似谪仙界中人。”
东方白道:“是。在下未及阻拦,着实对不住尤公子。”
尤青蹙眉道:“这是哪里的话?东方公子乃是我的恩人,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
东方白忙道:“尤公子言重了。当日在白虎精洞前……”见尤青微微变色,不由把后面的话都咽了下去,“咳,那时在下亦不过顺手罢了,尤公子这般,倒叫在下心有惭惭。”
尤青叹道:“唉,我有心与东方公子结交,东方公子如此客套,可是不愿交我这个朋友了。”
东方白忙笑道:“这个自然不是……”
尤青见东方白如此,大笑一声,把话接下去:“罢,东方公子且说说,此事现下欲如何了?”
尤大公子这个态度,横看竖看,着实不似客套,东方白心念飞转,口中道:“对这桩案子,我所知甚少,该如何了,想必还是尤公子心里有数。我所求,不过是将我那友人撇脱出来罢了。”
尤青沉吟片刻:“既如此,咱们便先登宁府,瞧瞧现下是个什么情状,再作打算,如何?”
东方白拊掌笑道:“如此甚好。”
尤青听说,立时着人备礼,打点拜访事宜。
萧昀起身,踱步至东方白身侧,东方白道:“萧公子……仙官可也一道往那宁府去?”
萧昀默然思忖片刻,望出窗洞,层叠碧叶之外,圆润日头正渐往西天落下:“谪仙界两位家主都在,我若还在此处杵着,那便是信不过你二位了。我到附近郡县转转,就不去随二位公子拜访宁二小姐了。方才听尤公子说,此案有些棘手,东方公子只管放手查,若当真有什么变故,公子只消支会一声,我即刻便赶来支援。”
东方白笑道:“有了仙官这句话,我再无不安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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