孪妃传

　　五月二十，都城造茶司三进三出的大院填满了人。院门外，车水马龙，好不热闹。连司院对面的茶馆、饭馆都受益匪浅，坐满了人。
　　原因无他，正是造茶司在为不久即将召开的分茶大会筛选茶童。
　　所谓茶童，顾名思义，就是为分茶大使打下手，做些烧水、摆茶、端茶等事儿。但应试茶童的要求却不简单，首先要求女性，芳龄十四至二十之间，身材窈窕，五官清秀，当然，这都是最基本的条件，最重要的是懂茶，擅茶。以免分茶大会那天，丢了大周的脸面。
　　因为斗茶大会乃三国一大盛事。为能在这种场合露脸，虽然茶童这角色纯粹是个衬托，也够许多大家小姐打破脑袋欲与一争，当然，也有不屑者。
　　数日前，城东杨家大宅内，杨度使一家也为茶童这一角色相争不下。
　　“爹爹，我要做茶童。”杨彩燕不顾杨夫人使眼色，一听到杨度使近日在张罗茶童选拔事宜，不管不顾地跑到他面前开口索要。
　　“胡闹，我杨家侍奉茶汤百年，此次失去分茶大使的任命，已经是奇耻大辱。你还嫌这脸丢得不够，要给人做陪衬，端茶递水，让天下人都嘲笑我杨家不成。”杨度使青筋浮起，大声呵斥。
　　“爹爹误会了，三年前女儿不才，害爹爹和杨家丢脸，女儿在杨家列祖列宗面前发誓，定要亲眼看着那小贱人一败涂地、出尽洋相的狼狈模样。女儿思虑再三，没有比茶童更加方便女儿行事，报仇雪恨的了。”三年过去，她的茶技突飞猛进，而支持自己坚持不懈努力突破的动力，正是这股浓浓的恨意。
　　“这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乖女儿，当年你已尽力，爹爹如何能怪你。只是我杨家掌管茶度使多年，早惹人眼红。你祖父在世时，高居左相一位，那些人哪里敢打我杨家的主意。你祖父去后，爹爹不争气，只有牺牲你姐姐为人侧妃，希望借太子之力庇护我杨家一二。这家业不易守，爹只希望你哥哥能挣个两榜进士，你也能许个好人家，齐心协力，帮爹爹好好护着祖宗这点基业……至于如何对潇家大姑娘还以颜色，爹爹自有筹谋，你不用掺和。”杨度使这一番话，可谓语重心长。
　　“爹！女儿听你的，再不自作主张。”杨彩燕虽任性，但不至于自私无良，自能读懂父亲肩头的重担，只觉愧疚，垂下了眼帘。
　　比起这边的不和谐，楼家大宅内，楼悠云作为唯一一个知情者，对姐姐这一次的决定表示不解：“阿姐，你真要参加应试啊？”她了解姐姐，自信，傲骨铮铮，这样的姐姐，怎会甘心为她人做绿叶？这好像是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姐姐，这个日夜陪伴自己的，甚至比爹娘还要亲密的人。
　　“嗯。”楼飘月答得简单，内心却没有表面那么淡然平静。三年了，她没日没夜地练习，一点一点地突破自己，连父母亲、兄长、甚至连先生都瞒着，如此蛰伏三年，为的就是这一天。
　　“可是，那天爹爹也会出席。要不，还是和她们说一声吧！这是姐姐喜欢做的事情，爹娘会支持的。”
　　“也许会，也许不会！可是，阿云，我不想冒险，你知道的，这一天，我等了三年。”
　　“阿姐……”
　　“那样正好，爹爹和娘亲再没理由拘着我们。你还记得三年前在锦绣官学的时候，那些人是怎么在背后嘲笑我们的么？妹妹你生性良善，不喜欢这纷纷扰扰，那就由为姐给那些人洗洗眼。”
　　“姐姐！无论姐姐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楼悠云知道姐姐心意已决，以其絮絮叨叨令她不快，不如静观其变，守护她左右。
　　楼悠云和飘月、丫鬟小朱和小葫芦，四人抵达造茶司的时候，那里已是人山人海 。比试的会场，包括正东方向的评委席，被红绳圈围起来，四周间隔由城兵把守，维护秩序。应试者持名帖入场等候，闲杂人等，只可以在绳子以外观看。
　　是以，待楼飘月入了场内，便于观看的好位置，早被人群占去。楼悠云三人挤了半天，也只找了个外三层的位置。好在，场内用于比试的看台，设了半米高，否则，外围的人，想看到场内的场景，可不容易。
　　巳时三刻，造茶司杨度使入席，随之坐在评委席上的，还有左右副使；评委席下设置了一排座位，随着几人落座，人群沸腾开来，有见识的观众低声喊开，居然是太子、三皇子、五皇子、六皇子，还有两位丝毫不逊色于几位皇子的贵公子。
　　几人落座，杨度使说了声开始，便有传令者拿着铜锣，敲了一声，而后大喊一声：“开始！应试者入场。”
　　造茶司的人员领着初步筛选，外观、年龄等皆符合的六十名应试者入场，一一按编号坐在会场上，面对评委。
　　“第一场，选茶！”传令者敲了一声铜锣，全场肃静后，将选茶的规矩一一念来。便有人员搬来一张两张两米长的长桌，拼做一排，铺上台布，随后将二三十包茶叶随意打乱顺序，一一摆放在长桌上，再打开，插上标了字号的竹扁。
　　安置完毕，60名应选者依次上前，一一察看，把闻，选出最优质的茶叶，然后将答案写在纸上。
　　一刻钟过去，应试者全部起立，站于桌子左侧，杨度使三人前往茶桌，一一看过茶叶，评出优质茶叶。传令者开始公布结果：“最优质茶叶，11号。”
　　三个评委一致从一号应试者开始查看，答错者，当场请出会场。这一轮过去，应试者只剩下21人。
　　楼悠云看姐姐还留在会场上，知她第一轮已过关，偷偷松了一口气，分心打量起周围来。这一打量，居然发现，坐在评委下手，右侧贵宾席上的那个一身蓝袍的男子，居然是那个打赌落输，陪自己上山采茶的家伙！虽不知他到底是谁，但能和皇子们坐于一处，可想而知，即便不是皇子，身份也低不了哪里去。今天台上的周沐，少了楼悠云往日所见的痞痞的调调，目光深邃犀利，带着王者的傲气和霸气，与她所认识的那个人，截然不同。
　　这厢楼悠云细细打量台上的周沐，而周沐这边，却盯着场上比试的楼飘月不放。面上不显，眼神却有点发狠，内心，有一瞬间更是凌乱复杂得很，显然已将场上的楼飘月当成了楼飘月，那个不知用何方式，打赌赢了自己的人。“居然是个假小子！”周沐咬牙切齿嘀咕了一声。怪不得身子瘦弱得很，怪不得连马都不会骑，怪不得手小小的软软的，脸蛋像刚剥开的鸡蛋一般……曾藏在心里的诸多疑惑，这下都一一得到了很好的解答！
　　只是，他还道她只是一个醉心茶道，单纯不过的人儿，可想不到也是个世俗的。茶童这一角色，不过是个陪衬，今日来这应试的，哪个不是为了挣个机会博个人前露脸出位而已。周沐不得不承认，他对她，有淡淡的失望！
　　另外对场上的楼飘月投以异样目光的，还有贵宾席上，与周沐只隔了一个位子的周博。显然也将楼飘月错当成楼悠云。“居然是她！”那次楼悠云被他扯落了发带，匆匆回眸，那一瞬惊艳了周博，三年过去，现在再见，他发现，当年那一幕，居然如此鲜活。只不过，眼下这人，身子与脸蛋长开了！一身翠绿的长裙掩不住纤纤体型，长发柔顺垂在身上，玉颜光润，肤如凝脂，唇若含丹，双眸顾盼生辉，堪称国色天香！
　　周博招来侍卫，查了名录，方知她原来是楼府大小姐，闺名飘月。周博纳闷，传言楼府两位姑娘姿容惨淡，毫无才情可言，如今这番对比，可见流言不可信，错得有多离谱！只是，此等音容，为何流言偏差如此？这么多年，也不见楼家有人出面澄清过！楼家人，竟是丝毫不将声名看在眼内么？
　　台上众人几分心思，场上第二场考核“辩水”已进入尾声！泡茶用水究竟以何种为好？陆羽曾在《茶经》中明确指出：“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拣乳泉，石池漫流者上。”是以，这个辩水的环节，自然就是让应试者用看、闻、尝等方式分辨选出最优质的水来。
　　待结果公布，场上留下的，只剩9人。而楼飘月，自是其中之一。楼悠云此时的目光，早就由周沐身上转到姐姐身上，见此，暗暗为姐姐叫好！
　　应试进入第三轮“控水”。茶童的义务是帮助分茶大使，故而将控水纳入考核环节。所谓控水，顾名思义，就是把握，控制水的温度。水温高低会影响茶汤滋味和茶香，所以控制水温成为泡茶的关键。烧水要大火急沸，刚煮沸起泡为宜，水老水嫩都是大忌。
　　楼飘月用蒲扇不停将炭火煽至最旺，一边动手，一边闭上眼睛，用耳朵全神贯注倾听，待第一个小水泡沸起，破裂的声音传来，立马伸手示意，然后在早站在一边等候的侍者的察看下，打开盖子，待第一轮水泡争相沸腾起来，立即掐准时机将水端下炉火，在纸上写下“用”字。
　　不到半刻钟，所有应试者皆完成第三轮考核。其中有三人所煮的水或老或嫩，或火候不足而被遣下场去。至此，三轮考核过去，留在场上者，仅余6人。
　　考核火热进入第四环节，亦即最后一轮考核“研茶”。研茶时间为一刻钟。侍者刚宣读完规则，应试者开始使用小石磨辗茶。辗茶看似简单，但力道要求均匀，持之，要求细腻，并且香味不散。
　　其他五人很快研磨好，将绿莹莹的茶粉盛装在杯子上，等待检验。唯有楼飘月，尚未完成。众人一致将眼光停留在她手上。只见她从身上掏出一块白色的手帕，平铺桌上，将石墨中的茶粉倒在手帕上，然后两手轻轻拢了趴子，左右轻轻摇晃筛动起来。人群中有人惊呼起来，到此一步，哪里还看不懂这一动作的深意！只见茶碟上慢慢覆上一层细腻的茶粉，淡淡绿色，比其他姑娘的都要淡。
　　六人将手中的碟子端到长桌中间，杨度使三人桌前，一一闻了一番香味，观看茶粉的均匀程度，再用手指粘了一点放在指腹间摩擦，感受起细腻程度。六份茶粉一一比对过后，三人低头相商，最后得出答案。
　　将茶粉交上去之后，楼飘月回到座位，这才真正松懈下来，等待评委查验、评比的期间，第一次抬头，打量起四周来。这一打量，眼睛便与贵宾座上的周博碰至一处。
　　修长而挺直的鼻子，稍薄而优美的唇线……鲜明的轮廓，莹润紧致的线条！使得他在人群中，甚至一众皇子中，也极为显眼。“是他！”她眼睛涌上惊喜，瞬间圆了几分，亮了几分。两只手掩在袖下紧紧握在一起。对望了一分钟，楼飘月回过神来，微微移开眸光，再悄悄垂下，心里暗暗懊悔方才的眼神，是否流露了心意。
　　而周博这边，将她一连窜的动作看在眼里，只将她的反应视作终于认出他来！“是怕他再算三年前的账么？”周博轻轻撑在下颚的手改为撑到嘴边，顺便遮住微微笑意，俨然很享受对方这份小小的惊慌。
　　“还有几分小聪明！”周沐在台上看得分明，嘀咕了声，此刻也说不清是恼怒她的隐瞒还是满意她的小聪明。待看到她几次有意无意与周博二人眼神相撞，狭长的眸子便半眯起来……
　　“这是谁家的姑娘？居然还有这样的绝色！”与周博、周沐的反应都不同，周睿小声惊呼起来，同时用手肘碰了碰周博，又冲旁边的周沐眨眼，激动地道：“三哥，沐哥，今日这一趟咱们真是来对了！这姑娘，比起清音姑娘，丝毫不逊色啊！照我说，这二人，可称都城双姝！”
　　周博、周沐听了，一个淡淡微笑，一个一脸深沉，俱不回应。与此同时，将这绝色放在眼内的，还有那一抹身穿暗红蛟龙蟒袍，外罩黑纱的倨傲身影……
　　这时，传令者敲起了铜锣，全场肃静后，在众人的期待中，公布了比试的最终结果。“第一名，楼飘月，第二名……”
　　场外的楼悠云，听到姐姐的名字，欢喜得与小葫芦、小朱又叫又跳地抱在一起。“阿姐赢了！她做到了。”欢喜过后，只觉眼眶微微湿润。她哪里想到，许多年后，蓦然回首，一直在为今日纠结，如果没有今天这一个开始，是否一切还会如娘亲、爹爹以及自己所希望的那样，一直平安喜乐下去……
　　茶童只招两人，是以，最后成功入选的，除了楼悠云，还有一位来自商贾之家的温姓姑娘。
　　杨度使给二人发了分茶大会的名帖，嘱咐了一应事宜，方才与遣二人离开会场。对这结果，最满意的，非他莫属了。这份满意，来自楼飘月的容貌与家世。茶童固然是个陪衬，但是，如果这个陪衬，居然与正主不相上下，伯仲之间，各有秋色！这样的场面，是不是很有趣呢？他开始期待分茶大会那天的到来。
　　杨度使打发了楼飘月与温姑娘，转身走到太子面前，恭敬拱手道：“太子殿下、皇子殿下、小王爷，方才老臣忙于公务，失敬之处，还望见谅！”
　　“杨大人躬身职务，劳心劳力。本宫和皇弟们不过随意看看，何来失敬一说。”因侧妃刚有了身孕，他心里高兴，是以，今日人前，给足了这个“岳父”大人面子。有太子在前，其他人也懒得作声，只待他二人虚礼了一番，一行人由侍卫开路，由前门出，去了逸风酒楼，继续昨日家宴未尽的兴致……
　　楼飘月刚把从黏在某人身上的目光收回，楼悠云穿过重重人群，挤到她面前，第一个将祝贺传达：“阿姐，恭喜你！”
　　“谢谢。”楼飘月摸了摸她的头，轻轻笑着应下。眉梢却有意无意掠向大门。
　　“阿姐，你识得他们？”楼悠云捕捉到她的异样目光。
　　“咱们回府吧！”楼飘月摇头，纵使二人再亲密无间，但少女心事，她并不想与妹妹分享。
　　“好。”楼悠云识相打住，没在往下发问。又将话题转回比试上。“阿姐好聪明！刚才筛茶那一招，是阿姐独创的吧？你不知道，场外观看的，都在打探阿姐是谁家的姑娘。哼，让她们羡慕去，阿姐是我家的。”回府的路上，楼悠云一路描述，一面嘚瑟，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如果你把花在花草树木、素菜上面的精力放在吟诗作词、分茶斗舞上，你会更厉害，谁都没有你聪明！”
　　“哪里，眼前就有一个！阿姐闭着眼睛说谎。”进了府门，楼悠云放手伸到楼飘云腰间挠痒，姐妹二人打打闹闹，玩作一团。
　　楼母刚好在花园里赏花，远远见了两个女儿缠在一处，玩闹，也不出声站在一旁掩嘴笑。“姑娘们感情真好！”招嬷嬷看着两个女娃长大，见此也觉得很欣慰。
　　楼母见她们闹够了，才出声招手：“阿月、阿云，到娘亲这里。”
　　二人过去。楼母拿帕子轻轻拭去她们额头上的细汗，巧笑发问：“什么事儿那么开心？”
　　楼悠云不应，眼睛瞟向楼飘月。对方开口：“阿云院子里的火龙果苗越长越多，占了那小片桂花的地儿，我见阿云叫嬷嬷，要挖了那几株桂花，就笑她贪嘴，只惦记吃的。这小妮子小气，追着我闹！娘亲评评理，我说的对不对。”
　　“等火龙果的季节过了，再种上桂花就行！天气越来越热，这果儿利下，吃了解渴解暑，日日备上些才好！府里人多，我还想往围墙根上都种上呢！娘亲你说我这主意好不好？爹爹近日，可是最喜欢吃这个，娘亲就是看着这点，都应该站在我这边，对吧？”楼悠云朝楼母眨眼。
　　“那是你爹爹应该站在你这边，关娘亲何事！”居然被女儿调侃，楼母脸皮薄，脸颊泛红，落荒而逃。
　　偏楼悠云还在后面大笑：“娘亲害羞了！”楼母听在耳里，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大了。
　　“娘亲你都敢捉弄，没大没小！”楼飘月一指弹在楼悠云额头上。对方呼疼，委屈叫道：“还不是为了阿姐！我怕娘亲追问漏了底，这下多好，她哪里还记得这些。”
　　“你啊，调皮！”
　　姐妹二人又调笑了一会，各自回屋。只今日这一幕，楼府上下，除了她姐妹二人和两个小丫头，无人得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