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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痕
女孩十三岁。
那年冬天,发生了两件令人搓手不及的大事。
第一件,慈悲庵失火了。
第二件,静慈因病辞去了住持之位,惠行全权主理庵中事务。
这两件事没有本质上的必然联系,可以说是天灾和人祸不偏不倚的堵到一起了。灰茫茫的天穹将慈悲庵包裹的严实,似乎也能将人压在下面不得翻身。
失火那晚是初七。
新入寺的姑子手法生疏,在点长明灯时火星子溅到了纱帐上,火舌瞬间就燃了起来。姑子慌了,没喊人救火,而是单枪匹马的提了水桶作战。
冬天,本就干燥的柱子很快烧了起来。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火光就映红了大半边天。众人被火光惊醒,第二日清晨才完全灭了火。
灰烬,朽木到处都是,水桶丢了一地,众人都累瘫在了地上。
看着烧的不成样子的佛殿,众人眼底都是一片漆黑。
手误的姑子已经羞愧的不能见人了,躲在角落里一直哭。惠行脸上全是灰尘,袍子也被余火烧焦了,正头疼如何向静慈交代呢。
那姑子跪了下来,就差以头抢地了:“师傅,参和有错,但请师傅原谅。日后……日后,我必不再犯此大错。”
“你可知这次情况有多严重?”
一间佛殿全被烧了,损失根本不是用一句不再犯就能抵消的。慈悲庵自打修建伊始,这还是第一次遭逢大灾,何况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惠行忽然开始疑惑,她们新招姑子入寺是不是做错了?
“去向住持请罪吧,是去是留,就看师傅的决定了。”惠行头疼的按上两鬓,直觉眼前一抹黑。
“师傅,我是待业寡妇,家里早就没了男人。如今为着生计出家,现在打发了我,你叫我去哪啊!”
凡人动修行之心难,可出家人动红尘之思易,如今真是应了这理。
“生计?平日看你潜心修炼,原来你是把慈悲庵当善堂了。”惠行本就在气头上,如今更是压制不住怒气:“这是皈依佛祖的修行所,不是你的避难居。你犯错不求佛祖宽恕,倒是一味的想着生计。如今,我看不用回了住持,我就可以将你逐出师门。”
她平日里宽和,难得有发脾气的时候,一但动怒大家都噤了声。
“惠行,放肆。”有人制止了惠行,那是赶来的静慈。
“师傅,我……”
“出家人戒怒,从入寺那日起我就教过你。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惠行不敢。”
“不敢?咳咳……”静慈的病从入冬起就没好全,成日的咳嗽着:“为师看你什么都敢。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这些也用我再重复?”
“惠行知错。”
“知错就得改。”静慈看了烧的一塌糊涂的佛殿,将视线移到跪着的年轻姑子身上:“参和有错,你依例处置便是。何苦当众说她?”
“是。”惠行也不申辩。
“罢了。”静慈招呼众人围在一起,吩咐道:“ 留两个人在这守着,防止火星复燃。其他人先回屋收拾,把衣服换了。下午派人去城里找工匠,付钱请他们来收拾杂物。其他的,以后再说。”
“是,住持。”
静慈似乎很累,嗓音也是沙哑的:“你,跟我来。”
参和被点了名,有些拘谨和不安:“我吗?”
“随我来。”
参和尽量放低存在感,跟着静慈入了房。只见静慈从抽屉里取出一袋碎银子,放入她手里。
“住持,这是?”
“慈悲庵是无法再留你了,否则不止是我,还有惠行也无法给众人交代。佛寺的修建官府会出钱,你也不用太过自责。出了慈悲庵你也可以去法华庵,同样都是修行。”静慈仔细打量着眼前比自己年龄稍大的女人,由衷道:“你为人勤恳是真,但心不静。若真的没有心思,就早日还俗吧。”
“住持,我不……”女人还想坚持,她不想再继续无依无靠下去了。
“不用多说了。”静慈只是微微摆手,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你走吧。”
静慈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凡事既然敲定就没有转圜的余地。女子自知自己理亏,如今得了银子有了暂时的着落,她也识趣的赶紧走了。
回房后,姑子们发现参和老早在收拾行李。
“参合,你真要走啊?”
“唉,没脸再呆了。”她背起包袱,跟诸人告别,“住持给了一些银两,让我去法华庵。咱们以后有缘再见吧。”
“阿弥陀佛。”
最后,她没有丝毫留恋的离开了这座刚刚待了半年的佛寺。
几日后,佛寺的残垣清除工作几近完成。官府派人下来了,有关佛寺的重建之事全部由惠行打理,不到半日就敲定了重建计划。
府里说趁着年下祭祀,官府会拨银重建,效果会更甚之前。惠行是不太信这些表里不如一的当官之人,但面子还是得给的。
“您说笑了。府里能答应重建已经是对庵里的照顾,哪能让府里过多破费。”
“法师不知,这可是李大人亲自嘱咐的。”
“……同知大人吗?”
“当然了。若不是静慈住持的关系,谁会有这么大的面子呢。”
“也是。”惠行心里很复杂。
“法师留步,不用再送了。”那人拱手而拜,浑身透着一副官样,“到时候工人会依次到位,工期也不会很长。银子不用担心,一切有李大人呢。烦请法师转告住持,就说李大人十分挂念住持。”
“阿弥陀佛,贫尼定会如实相告。”惠行行合手礼,微微颔首,“您请慢走。”
“留步吧。”
车夫抬着轿子离去,站在风口里的惠行不由的哆嗦一下。
“今年冬天到底是怎么了?冷过头了。”说着,便紧着衣领,回庵去了。
刚进庵,有姑子来通禀:“惠行师姐,住持要见你。”
“可我这边还有事,若不急晚上我再……”惠行不知怎么,不经大脑就吐出这番话来。
“但住持现在就要见师姐。”
看着几人脸上的不知所措,惠行说道:“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
寮房外,惠行犹豫了很久。
“外面冷,还不进来。”
惠行一惊,这才推门而入。屋里烧了小火盆,但似乎是常年处于阴凉的原因,屋子里仍是透着一股从脚底升起的凉意。
“不知师傅找我来有何事?”
“这几日你忙里忙外的,辛苦了。”
“这是我该做的。”
“工程进度如何了?”静慈坐在香几后,她示意惠行说,“坐吧,别站着了。”
“不用。”她拒绝的有些强硬,气氛瞬间有些尴尬。
火盆里的木炭噼里啪啦的响,热气仿佛凝固住了空气。空里透着一丝无言的焦灼和陌生。
“罢了,随你意吧。”
惠行似乎也后悔了,转移话题道:“修建的事师傅不用担心,底下的人我也会照看好。请师傅静心休息,莫在操劳。”
“我的确也操劳不起了。”静慈掩过手帕,咳嗽几声,“我的病耽搁太久了,愈发不想再动。佛经上言安住之、维持之,可如今我连自己都照顾不了。”
“师傅。”惠行似乎在闹着脾气,但遇见静慈的病她比任何人都担心,“就是因为师傅忧思过多,才日日不见好转。还请师傅允准,让我移去那树梅花,断了您的念想。”
静慈苦笑:“……你都知道了?”
“是。”
静慈透着纱窗檐,向外望去:“院里的红梅凌霜傲立,别有风骨。它也是佛前的生灵,何苦因为我的孽障取它性命。其实,不该活着的应该是……”
“师傅。”惠行不顾失礼,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原是我浑说,别当真。” 她眼底清明许多,淡淡的笑了,“看你记挂我,师傅很欣慰。”
“您是惠行的师傅,惠行自当以您为重。”
“那这几日为何刻意躲我?”
“……”
“为师知道,你是因为参和之事对我不睦。你是她的师傅,没有经过你的允许,却被我擅自逐出了慈悲庵。”静慈对很多事都不言语,全部交给惠行,但事实上却世事洞明,看的比谁都清楚。
“惠行不……”
“师徒之间有矛盾也是正常的,为师并不怪你。今日找你来就是要将此事解释清楚。”
“师傅不会怪我吗?”话都摊开了,惠行也没有了遮掩的必要。她身为参和的师傅,又是庵里的主事,虽说师傅是住持,但弟子却不能由自己处置,她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她虽说做事有方法,但心眼还是实诚,有的时候不知转圜,俗话就叫死钻牛角尖。想不明白问题,就只好躲着不见静慈,以为万事就可大吉。
“也是为师没有给你解释,是我的失误,和你无关。”
“解释?”
“嗯。”静慈点头,回想起那日的事,“当日你正值气头上,嘴上说着要逐她出庵,但为师知道你心善,绝不会那样做。”
惠行默默的低头。
“但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必定要兑现。你的弟子都在看着你,若你不将她逐出慈悲庵,就无法给她们交代,更不足以立威。日后,你会给她们留下言行有贰,处事优柔的形象。”
惠行思量,觉得的确如此。
“出家人讲求慈悲为怀,若你在责骂她后又将她逐出慈悲庵,这是违背佛理之事。所以……”
惠行接着说下去:“所以师傅为了保全我,这才担了恶人的名头将她逐出庵门。即给大家满意的交代,也不至于让新进弟子怨怼我?”
静慈欣慰的点头,却也不完全赞同:“凡事有因必有果。参和犯错,她必须承担自己的罪过。且为师也并未将她逼到绝路,哪来恶人一说?”
“是惠行失言。”她不好意思笑了,如云开雾散。
“心里分明不悦,却也犟着脾气不来找我。”静慈叹气,似乎颇有无奈,“山不动我动,你不来,只好硬逼你来了。”
“我也是太……太在乎面子,所以……是惠行小眼了,还请师傅处罚。”
“快起来。”静慈微微倾身,将她扶起,“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日后凡事为师都不再掺和,给你绝对的自由。”
“谢师傅。”惠行既觉得温暖,又有些惭愧,“日后我必定思量周全,不再做如此糊涂事。但师傅永远是师傅,惠行永远都需要您的教导。”
“为师已经没有资格了。”静慈扶着桌子站起身来,惠行忙去扶她,“屋里有些闷,去院子里走走。”
“风冷,披着氅衣吧。”
“也好。”
惠行取了披风上的氅衣为她披上,亲手系上带子。推门而出,一股久违的清凉迎面而来,吹散了屋内的燥热。
院里,红梅孤单的开着。
“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原本是世间平凡的生灵,却只因为绽放在隆冬才被人津津乐道,可谁又知道她的痛苦无助。”
“那支朱砂梅开的很好看,师傅又何苦这么说?”
“开了也只能是耗尽气血,明日枯死的更早些罢了。”她的声音一句轻过一句,却一句比一句戳心,“如今,她也不配再开了,惠行……”
“在。”
“明日派人来把它移走吧。”
“……是。”
“对了,还有一事。”她压抑着喉咙的不适,尽量用平和的声音道,“我准备辞去住持一位,日后慈悲庵由你全权负责。你也不要劝我,我心意已决。明日召集大家到大殿,我会将此事告知众人。”
“阿弥陀佛,师傅,这不行。您德高望重,住持之位理所当然。且别说我不够资历,就是连三坛大戒也没有通过啊。”
“佛说人心方寸,天心方丈。我是因为要坐禅静修才辞去住持之位的,并非什么要紧事。你又何苦拘泥此等小节?”
惠行是安分守己之辈,所以被眼前的消息冲击的有些不知所措。直到静慈盖棺定论,让她回去,坐在房间里的她都还是失神的。
做住持?
她……真的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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