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尾

　　也许食物真的是人类的好朋友，所以，从出租车司机答应每天帮她带早餐的时候起，关宝珍就迅速地跟他熟了起来。她上车的时候开始会打招呼，下车也会说声再见，不再坐那个离他比较远的位置，转而坐在后座的正中间，好方便有需要的时候跟他讲两句话，以及看到他的一小片侧脸，——不要误会，她只是比较习惯说话的时候看着别人的脸而已。有一次，她前晚赶通宵，不小心在后座上睡着了，还是他叫她起来的。
　　……啊，真怀念，上一次她被人而不是闹钟叫醒，还是在初一的时候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关宝珍有点不知所措地想：一开始，她明明只是觉得这个司机沉默寡言，比其他上了他的车就等于打开了他的私人电台、被逼一路倾听人生经历和感情烦恼的司机敬业多了……

　　“我觉得……我们刚刚还是应该在那个路口下高速。”
　　“——如果在那个路口下高速的话，我们就直接开往广州方向了，但我们要去的是河浦，只要一直沿着高速直走，在看到一块写着‘河浦 50km’的牌子的时候向右转，正常情况下，一个半小时就可以去到了。”
　　大概是已经解释到第十八遍的缘故，罗君现在一点也不生气了。他看着车前盖上那只从一块被野草盖得严严实实的水泥板上跳过来的青蛙，心平气和地说道：
　　“我想，你应该还记得，在我们经过那个路口之后大约五公里的地方，你硬是关掉了导航，并且逼我一定要往一条‘捷径’上拐，在看到‘前方修路，禁止通行’的牌子后，还跟我说那已经是八百年前的事了，让我闭嘴，继续往前开。”
　　“——我是没说错啊！这条路本来就离河浦最近，而且很久以前就已经停止施工了！”
　　“对，因为这条路修到一半，直接就废弃了。”
　　罗君把火重新打了起来。
　　“现在我们应该调头去河浦了。”
　　“等一下！——我说等一下！你没听见吗？！”
　　关宝珍尖叫，伸手去掰罗君那只牢牢握在方向盘上的右手。
　　事实证明，她的努力是徒劳的，罗君至多有一根手指被她拽动了一点，丝毫也不妨碍他挂上倒车档，然后发动油门。
　　“两百块！我再给你加两百块！”
　　罗君倒了第一次车。
　　“三百？四百？……你想要多少？”
　　车子已经完全横过来了。现在只要再倒一次车，这部出租车就会顺利地离开此地，往正确的方向开去。

　　大势已去，关宝珍颓然地松开手，向后躺倒在驾驶副座的靠背上。
　　拜托……别再往前开了。
　　她在心里无声地恳求道。
　　神奇的是，这车子好像能听懂她的祈祷一样，竟然慢慢地停了下来。
　　关宝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立刻摇下车窗，拿出手机，对着荒郊野外拍了几张照片，然后翻出通讯录，拨打了一个号码：
　　“——是，我是宝珍。”
　　“那个……阿姨，我开错道了——就是以前那条路，修到一半就停了的……我一时顺手就开过去了，准备出来的时候车又没油了……对不起，今天真的来不了了。”
　　“没有，阿姨，我没有骗您……我是真的开错道了，我给您发了照片的，您一看就知道了……”
　　“不用不用，我已经叫了拖车了。……嗯，好好，我会的我会的，那就这样，阿姨再见。下次我一定来看您！”

　　本来说到这里，应该收线了的，关宝珍却一直举着手机。
　　不知那边说了什么，她的眉头渐渐皱紧，嘴角也不自觉地向下垂去。然后她看着挡风玻璃上模糊的剪影，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强迫自己拉平了眉心的痕迹。
　　“——阿姨，他不是一时鬼迷心窍，不是婚前恐惧，也不会回心转意。他就是不喜欢我了而已。而我也不可能……就算他想挽回，我也不可能再跟他在一起了。……我会去看您的，阿姨，我真的会去看您的，只是……现在不行，现在还不行。”
　　“您多保重。再见。”

　　回去的途中，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罗君打开电台，流出一把丝绸般的女声，低低地唱着：
　　“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
　　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s
　　when they played I’d sing along
　　it make me smile
　　those were such happy times and no so long ago
　　how I wondered where they’d gone……”

　　关宝珍被刹车的动静弄醒时，已经是中午两点多了。
　　周围人来人往，针尖大小的一条街道里，挨挨挤挤地堆着数十间餐馆、便利店，从开锁配匙到钉纽扣改裤脚，无所不包，甚至还有一间外面摆着凉茶的中药铺。车窗外面，正对着一块白底红字的招牌，上书：一马路叉烧粉。
　　她愕然，转头去看正在解安全带的罗君：“你干嘛？”
　　“吃饭。”
　　罗君下车进门，径直对后厨喊道：“老板，来一碗三两叉烧粉！”
　　关宝珍急急跟在后面：“老板，再来一碗！多放葱！”
　　不一会，老板一脸煞气地走出来，把两碗叉烧粉砰地一声放在台上，力道之大，让隔壁桌上的瓶瓶罐罐都摇摇欲坠，碗里的汤汁却没有一点洒出外面来，简直是邵氏武侠片里不世出的高手。
　　“等等……”
　　看关宝珍拿起调味瓶就往里倒，罗君伸手去拦，然而为时已晚，黑色的酱汁迅速滑进汤里，和乳白色的汤头交织，融会，渐渐成为引人食欲的深棕色。
　　“你以前……来过这里？”
　　“什么……？”关宝珍拆开一次性筷子，正要去夹最大那块的叉烧，闻言看了看她刚刚拿起的酱油，恍然大悟，“哦，你说这个啊。”
　　那个小小的玻璃瓶上，没有字，只用透明胶固定着一张红色的纸片。
　　“——红的是酱油，蓝的是醋，老板娘总说自己的字不好看，一直不肯写标签。以前我来这里，她都给我加多好几块叉烧的。对了，老板娘今天怎么不在？去进货了？”
　　望着关宝珍因为回忆而快乐起来的脸，罗君觉得有点难以启齿。
　　但是，与其让她去问老板，还不如现在坦白来得好。
　　“前几年……她脑溢血，去世了。”

　　关宝珍哦了一声，低头吃粉。
　　罗君想了想，没有什么安慰的话，也就低头吃起粉来。
　　一时之间，小小的铺面里，都是两人吸溜吸溜的声音，不时夹杂一声轻轻的抽气。——关宝珍是猫舌头，怕烫。
　　吃完了，关宝珍拿出纸巾，递给罗君一张：
　　“有时候，我觉得，人生根本是一场悲剧。所有人，相爱的，不相爱的——到最后都会分开。”
　　罗君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见她站起身来，到收银台去把两个人的钱都给了。

　　难得来老街一趟，关宝珍兴致很高，挨家挨户地吃了鱼茸烧麦、生煎马蹄糕、碳烤鱿鱼须和牛肉肠粉，最后还打包了一碗椰汁芋头西米露。罗君跟着沾光，饱得几乎走不动路，连晚饭都省下了。
　　送关宝珍回家的路上，她激动得喋喋不休，一直跟他吊古伤今，说这家的马蹄糕没有以前做得好吃，但新推出的玫瑰花冻看起来不错，明天叫助理过来买；从前叉烧粉店旁边有家章鱼小丸子，里面真的有章鱼那种，每次都撒厚厚一层海苔和木鱼碎，有一点贵，偶尔才能吃一次，但一吃到就开心得不得了；还有尽头那间云吞店，不知道包香菇猪肉云吞的时候还放不放猪油，她小时候最喜欢那里的虾籽云吞面……
　　罗君一边听，一边从后视镜里看她，关宝珍在笑，甜甜的，露出八颗牙的那种标标准的笑容。

　　到了明珠路十三号，关宝珍解开安全带，提上手袋和打包的糖水，跟罗君道了声晚安，这就要下车去了。罗君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很不想她走，即使要走，至少也要等到……他给出那句话的答案。
　　说话啊，罗君！随便说什么都好！
　　关宝珍已经走到门前，开始在摸钥匙了。
　　“关宝珍——！”
　　罗君把心一横，拉开车窗叫道。
　　关宝珍转过头来，有点呆呆地望着他。
　　罗君深吸一口气，感觉脸上烫得火烧似的：
　　“分开之前……会先在一起。”
　　“诶？”
　　她绝对是故意的！
　　罗君有点火大地想。
　　“你不是说，人们不管相不相爱，到最后都会分开吗？”
　　“但在那之前，人们会先在一起。”
　　“明知道会分开，会被对方抛弃，或者抛弃对方……还是选择在一起，这样的人，我觉得……非常勇敢。”

　　关宝珍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罗君有点恼羞成怒，快因为自己的多管闲事钻进汽车后座底下的时候，她才突然地扬起一个微笑。
　　很淡，一颗牙齿、一个酒窝也没有露，但大概是真心的。
　　她说：“谢谢。”
　　罗君不着痕迹地呼出一口气来：“那，明天见？”
　　“明天见。”

　　回去的路上，罗君的心和肚子都满满当当的。他兴高采烈，喜不自胜，本想闯个红灯以兹纪念，然而最终害怕扣分，还是老老实实地停在十字路口。作为替代，他打开电台，把音量调到最大——刚刚好，在放陈百强的《明日又如何》：
　　“错承受了不懦弱
　　明日纵如何仍懒管结果
　　未敢再蹉跎
　　突破全由我全在我
　　明天来让我开始过……”

　　明天，明天是第二十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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