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时的星光

　　武微月从角门出了都督府，发力鞭打马匹，那马吃了痛，撒开四蹄，使劲跑起来。她心气难平，也不辨东西南北，一个劲儿尽往荒僻无人处跑去，直到远远把利州城甩在身后，马力人力渐渐不支，才收了脚步，一人一骑，在山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她问自己，我这是要上哪里去呢？她离家时，想好了就是去流浪，可流浪也需要个方向啊。去京城吧？虽然长安一直是自己梦想，可现在这样不讲理的皇子公主都是长安来的，到天子脚下又有什么趣味？要不去西域？象大慈寺的那位僧人一样，去西域，去看看无边无际的沙漠。一想到西域，她马上就想到了贺瑟丽。不如先去找她，她想道。等找到她，两人一起去西域。既然阿爷阿母都不疼我—她自怜地想着，我也不靠你们，我一个人也能活下去。不错，就到西域，就到一个你们所有人都找不到我的地方一个人活下去好了。她赌气这样想着。

　　下定了决心，她抬起头来，一看周围，倒吓了一跳。不知何时周围的景色全变了，四周草丛灌木茂密，头顶树木枝叶交纵，马脚下踩的是条不到三尺宽算不得路的小径。不知何时自己已走进深山中了。她定定神，掉转马头，想从原路退出去，可辨着来路走了许久，道路越走越窄，最后竟消失了。忽地马脚似被绊到，马一声长嘶，差点把她跌下来。她心下着慌，跳下马来检查，原来是一堆乱藤将马脚缠住，她抽出马鞍袋里的匕首砍断了乱藤，刚要把匕首放回鞍里，忽然马儿两耳竖起，鼻子发出呼哧一声，似乎听到什么动静。她回头望去，什么也没有。她正要去拉马缰，马却猛地一甩头，向后腾跃，随后朝她身后的林子跑去，惊起林中的鸟群一阵乱鸣向天空飞去。她措手不及，愣在当地。此时却听见前方草丛中传来一阵轻响，一只硕大的老虎慢慢走了出来，在离她十几丈的地方站定，注视着她。武微月只觉脑袋轰的一声，头发竖起，周身血都凉了，想动一动脚趾都不能够。她呆呆地和老虎对视着，老虎额上的白毛，琥珀色的眼珠，口鼻边的淋淋鲜血，无不看得一清二楚。

　　“难道我要死在这里？”一想到死，她眼前浮现的竟是自己小手被父亲粗糙的大手握着一起执马缰的情景。想到再也见不到父母，她不禁心头一痛，蓦地感到自己手里正抓着一件硬物，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却是先前用来砍藤的匕首还握在手中。“好吧”她咬了咬牙，不知哪来的一股蛮劲涌了上来，她凶狠地盯住老虎的眼睛，慢慢举起垂着的手，“来吃我啊！你要吃了我，你也得尝尝这刀的滋味！”她心里想道。

　　“我要是你，就不会动。”一个极低的男声从上方传来。

　　武微月不敢移动身体，她慢慢抬眼看去，见一人从自己左首边的一棵树上现出身来，他左手张弓，右手拇指上搭着一支羽箭。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日子同车的那个黑衣男子。武微月心内不禁一阵狂喜。

　　“是你！”她嗓音都激动地颤抖了。那男子却不回答，他双眼紧紧盯着老虎，全身绷紧就如此时他的弓弦一般。武微月等了许久他都不发箭，再也忍不住，努动嘴唇道：“快射死它！”

　　“等一下！”他低声回她。

　　“还等什么？就是现在！快射呀！”

　　“你看它嘴上的血，它已经吃过午饭了。”

　　“你有毛病啊？！快发箭射死它！快射啊！”

　　“站着别动，也许它会自己走开。”

　　“别管这些了！发箭吧！求你了！快射呀！”武微月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闭嘴！”那男子毫不为之所动。

　　两人站着不动，仿佛过了一百年那么久，忽的，那老虎身子朝后一别，向密林深处跑去，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武微月一下子失掉所有的力气，手脚发软坐倒地上，匕首也掉落在草丛中。那男子将弓箭收起，走上前伸出一只手递给她，“没事吧？”他问她，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武微月一掌挥开他递过来的手，气愤地声调都变了，“刚才为什么不发箭？你要眼看我被老虎吃掉吗？”

　　“其实没你想得那么恐怖。那只虎明显已经吃饱了，身边也没幼崽，轻易是不会攻击人的。”

　　“轻易不会？那万一呢？等它冲过来伤害到我，一切就晚了！”

　　“所以就该为了你的万一，随便杀死它吗？做好防范这就够了。给它点时间让它自己走开不是很好？事实不也证明了它不想伤害你嘛！”

　　“风凉话谁不会说！还不是因为站在那里和老虎对峙的人是我不是你。我的命对你无关紧要，所以你才拿我的命去冒险！你敢说不是吗？”

　　“不是。”那男子说得斩钉截铁，“并不是因为你不重要，才拿你冒险。即使我自己站在那里，也是一样。天生万物，每个生命都值得珍惜。人或许觉得老虎不过是恶兽，可以任意杀害，但在上天眼里，它和你我一样，都是宇宙中的勃勃生机。只要是这世上的生命，人都不应该随意剥夺。它并无伤人之意，人却因为自身的恐惧而要置他死地。。。”

　　“歪理连篇!”武微月一时想不出话来驳他，“可恶，懒得和你说。等下次你最亲的人遇上老虎，你有本事也让她站那里等一个给我瞧瞧。”她小声嘀咕着，自己站起身来，拍落裙上的土。那男子微微一笑问她：“你怎么孤身一人在山里走？怎么不骑马？这才是真正危险呢！”

　　“要你管！我高兴一个人到山里来。我乐意走着赏风景！你管得着嘛——”

　　“奥，我正打算下山去最近的镇上，也许你有兴趣和我一起走？”

　　“谁要和你一起走，和你一起走有什么好处？就算遇到危险，你也只会把别人扔给野兽！”

　　“那倒是。我肯定跑得比你快！”那男子也不管武微月恶狠狠瞪着他的眼睛，悠闲地怀中取出一个寸大的扁圆小盒来，平托在掌中看了看，放回怀中后问她：“那你是打算继续在山里欣赏风景啰？刚才那只老虎可能再回来喔。当然，也许还有什么狼啊，熊啊，这山里也挺多的，冒出一只两只三四只来也不稀奇。好吧，你继续在这里欣赏风景，我就不妨碍你了。我先走了。”那男子说着转身就走。

　　“喂！”

　　“怎么？”那男子回过头，黝黑的脸上毫无表情。

　　“你等一下。”虽然明知他说那些豺狼虎豹只是吓唬自己，但想到自己一人在山里遇到什么危险都有可能，武微月咬了咬嘴唇，低低地说出一句“我和你一起走。”

　　那男子眉毛一扬，流露出赞许的眼神，像是在说“识时务者俊杰也”。在武微月看来，真是一种让人说不出的讨厌的神情。她在心里暗暗用从父亲军中学来的最粗的粗话咒骂他，不情愿地走向他。

　　那男子也不指路，越过她径直朝前走去，武微月只得紧紧跟上。两人一前一后，一会儿穿过茂密的杂草藤萝，一会儿爬上长满青苔的巨石，深一脚浅一脚，武微月走得气喘吁吁，腿酸脚疼。可那男子却浑不在意，一个劲在前面走，武微月几次想开口要求休息，可一想到那男子又不知会怎么笑话自己就咬咬牙继续往前走。

　　走了半晌也不见那男子的马，武微月喘着气问道，“你的马在哪儿？怎么还没走到？”

　　那男子回头笑道：“什么马？我有说过我是骑马来的吗？”

　　“什么？你没有马？可你刚才不是一个劲教训我说不骑马在山里走很危险吗？”

　　“所以呢？”男子面孔一板道，“刚才我指的是你。你是你，我是我，你有危险不等于我有危险。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头怎么能和我孔武有力的男人比？”武微月恨不得直接朝他脸上就是一拳，让他知道自己的“手无缚鸡之力”，哼，本娘子不在这里跟你计较，先给你记上，出了山再和你算。她使劲忍下了脾气，见旁边有个大树根，便拿出手帕抹了抹，坐下说，“走不动了！” 边捶揉起自己的两只小腿。那男子看看她，搔搔头道：“对不起啦，我没想到会遇见你，不然我肯定偷匹马骑来了！”说着，他向四周张望了下，又在四处草丛中拨拉了几下，说道:“起来走吧。这里还是有很多新鲜的野兽痕迹。再坚持一下，走到前面有大路的地方再歇吧。” 武微月听他说得很有经验的样子，只得使劲站起来，拖着两条腿跟他朝前走。

　　好容易走出林子来到一条羊肠小道上，两人坐在路边的青石上休息。武微月左顾右望，见这条路横穿山中，两头皆是绵延无尽，看着好象自己来时的路，但不能肯定，便问那男子：“哪边是往利州的？”

　　“你要去利州吗？”

　　“不—不去利州。”

　　“那你要去哪儿？”

　　“我——我也不知要去哪儿。”话一出口，她立刻恨得咬住自己的舌头。竟然说得这样软弱，而且是在这个讨厌的男子面前，这下不知这人要如何嘲笑自己了。谁知男子竟不笑，反而叹了口气说：“这下可惨了。因为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武微月一下好奇起来，“你怎么也没地方可去？你没家吗？怎么不回家？”

　　男人一笑不语，抬头望着天空，半天才说：“家是有人等你回去的地方。我没那种地方。”他将腰间挂的皮袋摘下递给武微月，又掏出那扁圆盒子来看了看，指着路的左方道“我们朝这个方向走，离城镇近。你喝口水，我们就走。”

　　武微月喝了两口，还他皮袋时好奇地指着那扁盒问：“你刚才看的那是什么？”

　　“什么？喔，你说的是这个？”他把那个扁圆盒子在手里掂了掂，“看这个可以知道方向。”

　　“说得那么神秘，不就是司南吗？”

　　“你倒知道不少——算是司南的一种吧。”他向她摊开掌心。

　　武微月从他手里取过那扁盒子端详起来。盒身非铜非金，轻薄坚固，打开里面如同水晶一般，上面画了许多圈圈和刻度，几个光点如猫儿眼般闪烁不定。“最左边这个是指方向的。”他指着其中一个光点道。武微月不由赞叹：“我父亲军中也有司南，我曾见过。不过不是这个样子的，比这个大许多倍，上面有磁石。。。”

　　“当然比你父亲的要好多了。我这个是——专用的嘛！”

　　“专用？专用做什么？对了，其他那些光点又是用来看什么的？”武微月好奇道。

　　“无可奉告！鄙人正在落魄中，没几样可用的吃饭家伙，哪能件件法宝都告诉给人？”那男子一把从她手里抢回司南，塞进怀里，“这叫江湖一点诀，说破不值钱。”他嘴角上翘得意洋洋。

　　“哼！神神叨叨，谁稀罕知道！”武微月嘟起嘴。歪着脑袋想了想，问：“你莫不是打卦算命的吧？”

　　见她认真疑惑的神色，男子哈哈大笑道：“未卜先知的功夫嘛，我倒真有些。休息够了吧？走吧！”两人沿路朝前走，一路上，武微月又问他名字，又问他家乡家人种种问题，可那男子或开玩笑，或打岔搪塞，没一句正经回答。武微月心想他定是有难言之隐，也就不再问了。眼看红日西天，天色慢慢暗下来，这条路却似走不到头似的，武微月不禁着急起来。那男子倒东张西望，走得愈发慢了。武微月正要催促他，他却停了下来，指着路边一块空地道：“你看这片空地，离溪水不远。那些落叶堆起来正好睡觉。今夜我们就在这里歇息。明天一早继续赶路。”

　　武微月大惊失色道：“为什么？我们再走一会，说不定马上就能到一个镇子。”

　　“你说的也不是完全没可能。不过更大的可能是天彻底黑了，我们还没找到镇子，然后连个安全过夜的地方也没有。所以听我的，就在这里休息一晚，吃点东西，补充好体力，明天天亮再走。”

　　武微月知他说得有理，没别的办法，只好听他。当下两人动手，把那空地上的落叶归置成两堆。那男子说去溪里捉鱼，让武微月在周围捡些枯枝来做柴火。等到武微月抱了一堆枯枝回来时，他已生起了一小堆火，串着两条鱼正在烤呢。鱼肉的焦香味朝她鼻内钻来，“咕”的一声，她的肚子忽然叫了一下，她顿时面红耳赤尴尬不已。那男子却不以为意，问她：“饿了吧？再等片刻，这鱼再翻个面烤下就好了。要不你先吃点果子垫下肚子？” 他向身边放的一串羊角似的野果努努嘴。武微月摇摇头，在火边找个位置坐下看他烤鱼。不一会功夫两条鱼烤好，他全给了武微月。武微月自觉平生从未吃过如此鲜美的鱼，一迭声赞不绝口。那男子只一笑。接着又烤起了自己的两条。两人吃完了鱼，那男子又将那串野果掰了几个烤熟了掷给微月，笑道：“你绝想不到这是什么？”他拿起一个拨去皮咬了一口，“其实这也是芭蕉的一种。” 武微月照他那样一尝，粉粉的像芋头又微微带些酸味。见她吃的香甜，那男子说道：“我国人常常拿它入诗入画，却没人吃它。从这点上讲，它不如竹子。其实国外—”

　　见武微月好奇的注视着他，他住了口不再往下说，一口又吞了一个芭蕉果实后说：“可惜这左近找不到芋头，不然放这灰堆里煨了来吃，可香了。”经他一说，武微月想起家里常吃的芋头蒸肉糜来。不由想到了父母，也不知他们现在有没有发现自己不见了，有没有着急。。。想着想着，鼻子一酸，险些落泪。却听那男子道，“怎么样？想家了吧？偷偷跑出来的滋味不好受吧？”

　　“谁说我是偷跑出来？我是名正言顺离家出走！”

　　“哎呦，离家出走还有名正言顺的？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原来象你这样，没马没衣服没食物没任何装备，独自一人在山里乱走，差点被老虎吃掉，叫名正言顺啊？真是令人景仰啊，景仰！”那男子一脸坏笑地说道。

　　“我本来是骑马的，不过马丢了而已。我带了足够的钱，足够我买任何装备！”武微月几乎有从袖中金子掏出来给他看的冲动，好容易才忍住了。

　　“是吗？那你现在买两条鱼，买匹马，买条被子，给我看看？

　　“你！”武微月气得跳起来，转念一想又“哼”了一声讽刺道：“你不过是会抓鱼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哦，这么说你也不过有钱而已，有什么了不起？”说完还嫌不够似的，那男子又补充：“再说钱是你父母的，拿父母的钱离家出走有什么可骄傲的？”

　　武微月气得说不出话，待要驳他，又无言可驳，想到父亲的责骂，人前的羞辱，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不是我要走的，是我父亲打我，他们都不在乎我，嫌我是祸害，我才走的！”她抽抽噎噎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懂！你只是个胡说八道的大坏蛋！” 她心里的委屈早压抑了半天，一哭出来便收不住，边哭边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好半天哭得差不多时取出手帕擦脸，这才发现自己的帕子刚才垫过石头已经脏了，一时不知怎么办，忽见一条白布帕递了过来，她往上一看，见那男子正低头看着她，目光温柔。

　　她从他手里接过手帕，抹抹眼睛。“醒醒鼻子！”他提醒道。武微月照做了。

　　“月儿——上次你说你叫月儿是吧？”武微月抬起两只红红的眼睛看着他，等他下面的话。

　　他神色庄重，缓缓开口道：“现在月光正好，你要不要去溪里洗个澡？”

　　武微月还以为他要劝她回家，嘴边已准备了“我不回家”四字坚决回复他，哪知他一开口竟是如此私密之事，顿时小脸涨得通红啐道，“呸！胡说八道什么呀！我们女人家的事，要你个大男人来多嘴什么呀？你不是想——你要有歹意——我——”她话音未落，那男子纵声大笑，好半天才停住，“就你这小胳膊小腿小扁平身板也敢称女人？一个小丫头片子，哪个男人会对你有歹意？我是怕你下午被老虎吓倒，刚才又大哭一场，搞出一身臭汗，等下睡觉时熏到我。我是为我自己的福利着想，你瞎想什么呢？”这下武微月可真气坏了，刚才的伤心顿时忘了，啐了一口，抬腿就走。没走两步，却被一只手自身后一把拉住，她正要大发雷霆，只见他一手捂着嘴偷笑，一手指指另一边的方向，显然是示意她走错了方向。她狠狠一跺脚，跑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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