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桥非常事务所（修正版）

　　“你倒是说说看，这究竟是何物？”长着一张立体五官的脸的鲲走出树底，步步逼近。

　　游光掀起一边的嘴角，将问题重又抛还给他：“你想那是什么就该是什么。”

　　集天地灵气于北海深渊中降世的灵兽，即使已经被封存了万年，但该有的理解力和领悟力仍然不是阇黎这些苦修千年得道的妖族能比拟。

　　鲲似乎并不在意游光的回答，挑起嘴角，转而望向被阇黎掐着手臂的双可。

　　粘成一体的两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秒，趴在她肩头的狐狸已经被甩出了三五丈远。

　　一只冰冷的男性手掌从双可背后穿过披肩的头发，轻轻抚上她的咽喉，修长的尾指长出一段锐利的指甲，按住了双可左肩下方约五寸处的一点。

　　在人类脆弱的心脏附近，是她这具灵体唯一的死穴。

　　此刻、那一点就像大衣的扣子一样，牢牢地锁着她的灵体与魂魄。只消鲲的指甲往肉里送进去一寸，她必定魂飞魄散。

　　鲲伸出手，轻柔地替她理好散乱的头发，似情人般俯下肩膀，贴上她的耳朵：“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冥界那群自以为是的讨厌鬼里头，我独欢喜你一个。虽然你们的名字相同，可是你和她长得也并不像。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么？”

　　动作亲昵，话声呢喃，话尾吐出，他竟还在她耳畔留下一串暧昧的笑。十足情人之间低声的私语，却让双可不寒而栗。

　　有谁说情话的时候，还拿刀架着别人的脖子？除了疯子。

　　双可暗自咬牙，前一刻还对他满怀同情的心如今恨不得变成一把刀子戳死他。

　　说什么“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只该死的鲲，比疯子还能撒疯。

　　游光拉起被打到吐血的阇黎，冷冷地看着还在即将陷入癫狂的鲲默然不语。

　　“你说三日之内可以给我一个答案，”鲲从简囡耳边抬起头，看向另一边的两人，“如今期限以至，答案呢？”

　　阇黎火上心头，一把推开游光，龇牙冷嘲道：“都说谈恋爱的男人会变蠢，没想到你这妖兽也一样。”

　　打不过不代表嘴皮子功夫也必须低人一等，这千年来、阇黎从来即使输了架也绝对不输气势。那鲲本该是灵兽，他却硬唤成妖兽，自然也有自觉不自觉地占小便宜的念头。

　　游光缓缓摇头，道：“所谓答案，其实本来就没有什么答案。”

　　若是有答案，历尽万年的沧桑，他们早就可以给出一个完美的答复来。

　　只是可惜、没有。

　　扣住双可脖子的手毫无征兆地收紧，指甲嵌入肉里的刺痛感把她拉回现实。

　　一片白雾般的混沌中，鲲面无表情地看着游光，一字一顿地重复着他问过无数遍的问题：“我的妻子呢？”

　　阇黎正待开口再讨些嘴皮子上的便宜，不想、却被游光抢前挡住了。

　　出人意料地、游光抬起下巴指着树，缓缓答道：“一个就在这树上，另一个么……”

　　他忽而转过头，目光如炬，像要把双可的灵魂穿透。

　　“另一个，就在你手底下。”

　　“你撒谎！”鲲猛跳起来，扣住简囡脖子的手收得更紧，“明明只有一个双可，哪来的两个？”

　　“不是已经说过了么，冥界没有收到她的魂魄，她很久以前就已经魂飞魄散了。”

　　游光转过身，看着还在地脉旁招摇的珙桐，自言自语般解说下去。

　　“魂飞魄散后的灵魂，变成不完整的灵的碎片，或被妖怪吃了，或者就是自行被阴风日冕吹散，只有机缘足够好的，才能保存下来。”

　　“我们用你给的那块沾有你妻子灵血的帕子，培育了上千年才得到一群灵血蜂，然后把它们都放了出去。只要还有你妻子的灵魄碎片，它们就能找着，然后附上去，保证那片灵在千年之内不散。”

　　那灵血蜂自然就是他们刚刚看到的那群蜜蜂，但那与她又有何干？双可不安地扭动着身子，心底暗自揣度。

　　“如果能集齐全部的灵碎片，让她再世为人并不难。可你在北海一闹，我们废了五千年的时间，才在那块地上彻底消除你留下的一连串后遗症。之后再想到用这办法又过了许久，直到一千五百年前，我们才能放出那群蜜蜂来找她，能找着两块已经是很幸运了。”

　　游光停顿片刻，又补充道：“那群灵血蜂并不好控制，飞出冥界后，我只能知道它们大概的位置，直到刚才进来、才确定这另一块在这棵树上。”

　　鲲似信非信地问道：“你说她也是，这又从何说起？你莫要以为我不知道，她现在虽然不是人，但前世是。我可不曾听说人的灵魂能吸收别的灵的碎片的。”

　　“凡事总有意外，不是么？”

　　阇黎顺着游光的视线看向简囡的左耳。在她左耳的耳垂尖上，分明可见一粒殷红的记。灵体除了各自不同的死穴外，从来不做任何标记，那颗痣分明是从她的魂魄中印出来的。

　　“准确地说，她灵魂里的那一块已经完全融合，不再是你的双可了。”游光叹道。

　　“现在，只有附在这棵树上的灵，才是你的妻子双可。”

　　那株珙桐像是听懂了他们的谈话，越发地舞动起来。雪白的花朵无风却摇曳生姿，露出两片花瓣中，点点殷红的蕊。

　　鲲终于放开了简囡，痴痴地望着花树，缓步靠上，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捧住枝头垂下的一朵花。

　　他就这么傻傻愣愣地看着，似乎透过花瓣，双可的眉眼清晰如昨。

　　一朵花落下，像一只白鸽在混沌中翩翩起舞。

　　两朵花落下，飘落在他肩头，依稀双可昨日倚靠在他身旁。

　　然后三朵、四朵……

　　鲲突然发疯似的冲向游光，掐住他脖子，凄声叫嚷：“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落下来了？”

　　游光负手站着，任凭鲲摇晃着他的身体，只是怜悯地望着他，和他身后的那棵树。

　　花朵纷纷扬扬，混沌中，下起了一场花成的雨。

　　“你还不明白么？一万年前杀死她的，就是你；一万年后又把好不容易培育出来的灵打散的，还是你。”

　　游光的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将他击倒在地。

　　混沌中，他朦胧双眼，终于回到了一万年前的北海……

　　一万年前的北海，人迹罕至，它在海里悠游自在，只等着哪天悟了道，和它同族的兄弟，化身为鹏，直飞西天昆仑。

　　然而，上苍却和它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修成人形初登上岸，它便遇上了拦路的妖贼，虽是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但他竟然大意受伤，被双可救了回去。

　　美女就英雄，英雄自然以身相许，他打趣道。更何况，双可是那么特别，那么鲜明的存在，让他在海底的修行生活顿时便得暗无天日。他于是悄悄又上了岸。

　　洞房花烛夜，他们成了夫妻。他在双可的耳边呢喃，希望有朝一日能儿女成群，绕膝生趣。

　　人与妖，本该陌路，除了天大的机缘，怎么可能会有孩子？可居然让他们盼上了。他欣喜过了头，竟然忘了那孩子是不该怀上的。他是灵兽，天规条条框框不说，那孩子也继承了他的血脉，怎是一个人类的女子能够孕育的？

　　于是在那孩子快要出生的某一天，急剧放大的灵力终于冲破了母体的限制，连带着撕裂了他母亲的灵魂……

　　鲲分明记得他借口北海的妖怪吃了双可的尸体，然后大闹北海，打破了一方的平静。

　　他潜意识地让自己沾满血腥，引更强大的力量来消灭它自己。

　　是他一心想要的那个孩子杀了他的双可。

　　而他自己，正是让双可魂飞魄散的罪魁。

　　醒来已经是一万年后……

　　一万年后，他又做了一件同样愚蠢的事。因为那些妖怪挑衅，他杀红了眼，也毁了由妖力筑起的王国，惊动了地脉。地脉沸腾，失去妖力限制的力量爆发，震散了这棵珙桐上、本来就摇摇欲坠的灵。若不是这里的时间与别处不同，他此刻只怕连一片花瓣都捞不回。

　　众里寻她千百度，他却在得到的时候，毁灭了她。

　　鲲突然放声大笑，笑得疯狂。

　　他知道自己终于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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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章

　　不知何时。

　　一只手轻轻地搭上他的肩膀，一个模糊的笑容，此刻、映入他张皇不已的心底。

　　双可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蹲在他身旁，一手搂着他的肩，眼里心里漫溢着浓浓的哀伤和淡淡的喜悦。

　　那个从一开始就藏在她心底的女人终于钻了出来，占据了她全部的思绪和感官。

　　“玄泠，阿泠，”她的手温柔地抚上他的面颊，她从来不知道她的泠有一天会哭得像个孩子，让她手足无措。

　　“泠，你为什么哭了……”

　　玄泠抬起头，沉睡一万年后，他终于又听到了有人用这么软软地、柔柔的声音叫唤着这个名字。就好像灰飞烟灭前、本体被灵力撕裂的痛苦也变得朦胧而淡然。

　　挂在他的双可脸上的泪里，印着他最后的笑容，多么美妙又是多么温暖，仿佛他千万年的恨也可以随手灰飞烟灭。

　　他张嘴，轻柔地吐出那个珍藏了一万年的名字：“双可……”

　　他的双可，原来一直都在。

　　玄泠感受着身后汹涌的地脉渐渐纠缠上他的肢体。他缓缓地合上眼睑，不再去看双可渐渐远去的身影，那个动作，仿佛用尽了他一万年的生命。

　　再见，其实是永不能再见。

　　双可，我的妻。

　　《北溟有鱼篇》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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