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原书事

　　说到鉴定，叶青最先想到的是单老师。
　　说到这个单老师，甚是神秘。论坛里人们都叫他先生，但性别男女、年龄几何，无人知晓。某天论坛里为个版本的《柳河东先生集》争论不休，他横空出世，一语定江山，从此被人尊称为先生。他来无影去无踪，大多是半夜登录。他只帮人做版本鉴定，从不涉猎论坛其他鸡毛蒜皮或情感纠葛。不过，根据现在古籍版本鉴定人才断流的现实，大家大多猜此人为某图书馆研究员或大学古籍部的老师，白发苍苍矣。
　　至于叶青和单老师的情谊——此处说情谊其实夸张了，两人不过在网上说过两回话而已。但短短两次接触，让她在单老师身上感到在德国学者才有的谦虚严谨。只要他在，只要你问，他都会回答你。
　　想到单老师，叶青才发现他似乎很久没有在坛子里出现了。她发了站内信给他：先生，还记得我否？您过去曾对我祖上的古籍表示过兴趣，近期我打算把它们进行整理和鉴定，不知您近期空否？能否给予一点指导？
　　晚上临近十一点，叶青正准备关电脑睡觉，叮铃一声，电脑的右上角冒出一个小信封——单老师回信了。言简意赅几个字：手机号码。
　　手机号码？是指她的手机号？难不成他要给她打电话？她晕乎乎地想，老人家不是都睡得早么，他怎么这个点还在线？不过她还是老老实实把自己的号码发了过去。嗯，顺便还确认了一下，电还充足，机能尚好，不会关机。
　　未几，她的手机响了。号码归属地显示是北城，组合很特别，是阿拉伯数字前几位的循环。她迟疑了一下，接通了：“喂，您好。”
　　“叶青？我单鋆。”
　　“单鋆？”谁是单鋆？单鋆是谁？这个声音极其清澈和年轻，导致叶青丝毫没想到这就是她心中白发苍苍的单老师。
　　“刚刚你在站里找我。”
　　单老师！叶青头上乌央乌央飞过一群麻雀。“是，是我！单老师，您好！您没睡啊？”她忙不迭回答。
　　“嗯。今天回来晚了。”他似乎一点都不介意叶青语无伦次的问话，还正儿八经地回答了她。
　　额……叶青反而不知道怎么接话了。还好他先开口问道：“你想做版本鉴定还是考订？”
　　“……什么意思？”
　　“有书目吗？”他又问。
　　“……书目？”
　　她清晰地感觉到电话那头的他呼吸停滞了一下，然后说道：“你一问三不知，我很难为你提供帮助。”
　　“对不起、对不起。”她赶快弥补道：“书目我记得小时候还有，但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你需要鉴定的有多少？”
　　“大概三百余册。”
　　“数量不少。”他沉吟道。
　　叶青赶紧说：“其实我对这个事没那么苛求，主要是我自己对这些书值不值钱心里完全没谱，就怕给贱卖了。”
　　那头沉默了。半晌，问道：“你是为了鉴定它们值多少钱？”
　　“是啊。”
　　“抱歉。我只做版本鉴定，它们值不值钱我不感兴趣。再见。”
　　叶青瞠目——他、他竟然就这样把电话挂了！她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嘟嘟嘟的声音，纳闷了：难道鉴定不是为了看它值多少钱？
　　平日里大家讨论来讨论去，竟不知道这个单老师是个怪脾气。她郁闷的想。

　　第二日上午，她只好向家睦救助。家睦此时正在香港出差，听到妹妹的诉求，问，这种事你找我不去找李梓年？
　　叶青说，作家不一定就精通书籍。家睦说，你不会认为李梓年他只是个作家吧？
　　叶青语塞。说实话，她平时只是懒散，并不傻。从李梓年上回带她出去转那两圈，她就看出来了，人们所说的李老师的家学渊源可能是什么样子。但是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想向李梓年求助。因为她心里很清楚，李梓年并不像他表面上看上去那么温柔无害。他对你好，那是他乐意，或者兴致高。而一旦你开口向他求助，你就等于欠了他的人情。对于这种从一开始就宣告不平等的男女关系，叶青很不想打开这个缺口。
　　家睦挂电话前说，过去你不和李梓年接触我认为是聪明，现在你既然已与他相熟，不请他帮忙，那是傻。
　　叶青虚心受教，给李梓年打了电话。
　　李梓年说，我正打算找你，不如你过来我家？叶青犹豫了一会儿，去了一趟玲珑巷。
　　玲珑巷美名玲珑，是因为它确实很窄，一条只能容纳一辆车过的细细的甬道，望不见头。它位于北城南边靠近市中心的位置，一出巷口就是车水马龙，一入巷口却是寂静无声，本市包括国内一些有钱或者有地位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把家安在玲珑巷，一时间玲珑巷寸土寸金。
　　叶青买了两斤苹果，骑着她的“小爱玛”，经过一栋栋大门紧闭的豪宅，终于找到了李梓年所说的17号，一栋朴素的老式复式小楼。
　　她把车停好，抬头瞅了瞅小楼屋檐下挂的那只凶神恶煞的吻兽，正在纠结是拍门还是打电话呢，有人从里头出来了——看着有点眼熟。
　　他看到叶青，哈哈一笑：“我说他怎么这么早赶我走呢，原来是佳人有约。”
　　话音未落，李梓年耷拉着布鞋从后头走出来，说：“叔，你等会儿，我把你的车开出来。”他又回头看到叶青，眼里都是笑意：“你来啦，等我会儿。”
　　叶青这才想起来，上次和家睦在粤菜馆子里遇见李梓年的时候，他身边就是这位董叔，据说很有来头。她乖乖的点点头站到一边等着。董叔就掬了手，立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叶青。
　　夏天刚过去一大半，日头还有些凶猛，叶青被他看得有点出汗，加上手里拎的一袋子苹果——她能说她觉得自己像个傻乎乎的卖花姑娘么。
　　不过这只是三分钟的功夫，李梓年就把车开过来了。董叔发动车，隔窗说道：“晚上记得打电话给老田，他还在等你的消息。”李梓年点点头，答：“晓得了，你开车小心点。”
　　叶青像个木偶娃娃一样，傻乎乎地微笑着目送这辆宾利消失在巷子口。
　　李梓年朝她招招手，把她牵进了家门。
　　李梓年这宅子确实不大，家具也简单，大多是明清的风格，客厅里窗前摆着一张大大的酸枝木书案，堆着一叠叠稿纸，一看过去仿佛闻到了淡淡的墨香，就像外公的书房。她一见就喜欢上了。
　　她慢慢踱步过去，看看他的笔迹，嗬，一手小楷写得真漂亮。她想起上回他说他在北城创作新作，问：“你的新书写了多少了？”
　　“几乎没有动笔。”他答。
　　“怎么会？”她对所谓作家的创作过程还真是不怎么了解。
　　“写书要状态。我现在还不在这种状态里。”
　　“为什么？”
　　他正用茶汤淋壶，闻此手一顿，抬眸看了一眼叶青。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叶青还是忍不住脸热了。
　　他似乎很满意叶青的反应，低头莞尔，烫好茶盅，用白手巾拭了手，向叶青招招手：“过来。”
　　叶青在他对面坐好。过去她就喜欢看陈老头摆弄茶具，今天看李梓年，他一身白色布衫，端坐台前，手指根根修长，泛着莹光。做此番动作，极是赏心悦目。
　　“说吧，什么事？”他问。
　　“你是不是在古籍鉴定方面很有经验？”她问，“上回看你说去帮人鉴定本子……”
　　他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原来我说的话你还是听进去了。”
　　“……”
　　“你先说说看是什么事？”他说。
　　她松口气，正色道：“能不能请你有空帮我把我外公的书鉴定一下，我想看看他们到底价值几何。”
　　他给她斟好茶，调笑道：“我就知你破天荒的主动找我，一定有事相求。”
　　叶青将茶一饮而尽，耐着性子问：“那您究竟是帮还是不帮？”
　　李梓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这个女人就像只猫，原本是冒冒失失、张牙舞爪地性子，但显与外人的却始终是不温不火的样子，一不留神就给你一爪子……。
　　“你外公的书是不是就是你店的那些？一共有多少？有书目么？”他慢条斯理地问。
　　怎么又是这个问题？她纳闷了。其实书目是鉴定版本的重要工具，书目著录越详细参考价值越高，经过考订的书目本身就是有价值的书籍。
　　“大部分是放在店里，也有一些比较脆弱的我放箱子里了。大概是三百余册。书目外公是有做过，但丢了。我也没时间好好整理，实在是不得其法。”她回答。
　　“你外公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存留了三百余册，实在是难得。”
　　“那你答应帮我咯？”
　　“你可知你外公的旧书中大部分是古籍？它们的鉴定不止是看年代、纸张、刻板、序跋，还要辨别真伪优劣？别说还要结合现在的市场行情。”他无奈地看着她：“这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一周能完成的事。”
　　这么复杂？！“我还是找别人吧。”她惭愧道。
　　“我没说不帮你啊。”
　　“啊？”叶青不明白了。
　　“我只是说耗费精力，但没说不帮你。”他好整以暇地吹散茶盅上蒸腾的水汽。
　　“李老师，你真有让人七上八下的本事！”叶青说这话时已经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了。
　　他哈哈大笑道：“话虽如此，但我还有两个条件。第一，什么时候来鉴定，由我说了算。第二，我要鉴定，在场的只能是你，我不希望再有什么饭饭、林妲在我们两个中间插一棒子。”
　　前面一个很合理，叶青一边听一边点头，听到最后一条，她一时没刹住，点完头才明白过来，没好气地看了李梓年一眼。
　　“李老师，您还缺少人作陪么？”
　　李梓年发现她每次不太高兴的时候，就会叫他“李老师”。而且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他一直忽略了。“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他问。
　　“何出此言？”
　　“听你的言语，似乎一直认为我……”
　　“情场高手，美人环绕，知己无数。”叶青顺口就接下来了。
　　李梓年问：“谁告诉你这些的？”
　　叶青一愣，开始回忆，是谁告诉她这些的，先是林妲介绍、然后家睦的警告？
　　她不敢出卖朋友，只好举出她亲眼所见的例子：“我几次在书店见你，都是美女送你过来的。”
　　李梓年苦笑道：“很不巧，我有个喜欢开跑车的小姑姑。”
　　叶青不相信，道：“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一张白纸？”
　　“我这样的人？哪样？”他目光灼灼。
　　“有钱财、有名望，一度风流心不知。”
　　李梓年坐直身子，慢悠悠道：“哦，原来不是你听说我怎么样，而是你从心里就认为我是这样。”
　　叶青不否认她确实这么想。
　　他又问：“那么，你认为我们俩现在是什么关系呢？”
　　他深邃的眼睛里有些叶青看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她有些不确定：“朋、朋友？”
　　“叶青，”他看牢她的眼睛说道，“我不认为我会对一位普通的异性朋友如此亲密。和她去私密的场所，见私密的朋友，还牵住她的手。”
　　叶青的脸如同烧红的碳掉进了冰窟窿，一阵红一阵白，几乎要冒烟。她习惯性反驳道：“人们对你的评价总不是空穴来风。而你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忽然出现又忽然不见，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只是心血来潮了逗我玩玩？”
　　他看着她倔强的小脸，忽然问道：“若真如我只是逗你玩玩，那我平日对你是不是太客气了些？”
　　“你什么意思？”叶青还没反应过来。
　　他倏地隔着茶案捏住她小巧的下巴，道：“我的意思是，你对我这个人有着大大的误解。”
　　他虽然在微笑，但笑容里明显有着她很陌生的情绪，她第六感是，危险！可没等她挣脱出来，他已栖身过来，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俊脸慢慢靠近、靠近……然后，吻向了她的唇。
　　叶青同学很悲催的被非礼了。
　　她挣扎了两下，宣告无效，反而让他强行叩开她细白的围城，缠住了她的舌，逼迫她缴械投降、大脑缺氧，直到喘不过气来，无措地用手抵住他的肩膀，他似乎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她的下巴。
　　“李梓年！”她脸涨得通红，嘴唇也被吻得肿起来。但是这声“李梓年”就跟小动物的咽唔，毫无威慑力。
　　他认真地看着她，气息稍微有点紊乱，嘴角弯弯，好像刚才做坏事的另有其人。
　　“你……”叶青倏地站起来，羞愤地问，“你知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啊。”他抬头欣赏着她俏生生的模样，不紧不慢地说，“我只是用行动告诉你，我希望我们是什么关系。”
　　叶青目瞪口呆。流、流氓！……面前的男人好像违背了她对他的所有认知，平时平淡无波的眼睛此时仿佛有火焰在燃烧，让她无力反抗。她原地喘了几口气，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有拿起自己的包就走。
　　“我以为你至少不讨厌我。”他拖住她的手。
　　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我回去了。你今天答应我的事不要忘记了。大丈夫说话算话。”
　　李梓年看着她瘦削的背影骑着小电瓶消失在巷子口，眼中晦涩不明。

　　叶青发了一晚上的呆。
　　明明是被非礼了，却没地方说。因为不论跟谁说，他们应该都会认为是她占便宜。她郁闷地想。还有，她的反应实在是太幼稚了，她应该潇洒地抹抹嘴，评价说你太冲动了，而不是落荒而逃啊。
　　“姐，我明天就开学了，你打算让谁替我的班？”书店打烊后，饭饭问。
　　“开学？”
　　“是啊，我还有一年的晚课，你忘啦？”饭饭有些郁卒地看着老板娘，自从她下午从外面回来就是一副神游太空的样子，不知道又受了什么刺激。
　　叶青这才“清醒”过来，看了眼前这个帅气的小伙子一眼，感叹说：“读完这一年你就要毕业了，真快啊。”
　　“只有你还当我是小孩。”他不满。
　　“你有没有问过小芸，她愿不愿意？”
　　“没有，要问你自己去问。”饭饭闷头扫地。
　　只怕是不愿意。叶青想起来，当初小芸来书店打零工她问过来应聘的原因，她说想锻炼一下，她不差钱。据说她父母在老家是当官的。这一点，饭饭也很清楚。
　　所以这就是他明明喜欢她，却一直不讲明的原因么？
　　叶青心里很惭愧。饭饭为她做了很多，但她却没有真正的为他考虑过什么。
　　“我说，你以后到底什么打算？”明明是想关心他，一开口又是这种漫不经心的口气。
　　“我现在不想说。”
　　“为什么？”
　　他吞吞吐吐地说：“我说了怕你难过。”
　　叶青微怔，看着眼前的饭饭。不经意间他的眉目逐日长开，由一个俊秀的少年变为了一个成年男子，虽然未脱青涩，但气质有了成熟的味道。她回想了一下最近半年他的表现，忽地问道：“你是不是打算不干了？”
　　饭饭愣了，问：“你怎么知道？”他急忙补充说，“不，我不是说现在，我计划是等毕业后。”
　　叶青没做声。饭饭急得脸又涨红了说：“姐，你要是不乐意，我再推迟半年也行。”
　　“好了好了。”叶青打断了他，拍拍他的头，问：“你已经找好了新工作？”
　　“没有。”他垂眸，脸显得有些苍白，“我想我爹娘了。我都出来三年了，只回过一次家。前些天我哥打电话来说爹娘这两年身体越来越差了。但我哥有自己的家要管着。所以我想回家照顾我爹娘。”
　　啊。叶青有些晃神。原来这一晃都三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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