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迹

　　七月流火，正当盛暑，这是一九九六的夏天。

　　盼了七个寒暑交替，终于等来了这一天。清晨，T2次的乘务员叫醒了睡梦中的杨小鲸，告诉他，列车已经快到站了。

　　他背上大帆布书包走到车门前，焦急又热切的望向车站的方向。这一回，杨小鲸独自前来，白瑾华身在电力部门，酷暑正值用电高峰，实在腾不出时间亲自送他，挨不住他死缠烂打，白瑾华只得托付了列车员，将他送上了回湘的火车。

　　七月初，是湘北一带双抢的日子，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早稻要收，晚稻要种，分分钟都要抢时间，是一年中最辛劳的日子。

　　白家四口人，老的老，小的小，田里的活忙不赢，得了白瑾华的信也没得时间去站里接杨小鲸，只得托付在城里的三妹子白琦华。

　　白琦华八九年大学毕业以后分配到湘北市里一所重点高中做语文老师，这么些年来，兢兢业业，成果丰硕，去年开始带起了毕业班，做班主任。这时候正是她带的第一届毕业生临考的头一天，被白父托付了在此接自己的外甥。

　　杨小鲸巴着车窗一路望着站台，好不容易车停稳了，待他下来，伸长脖子四处找寻，却没见着心心念念了好几年的人，正失望着，一个眉目与外婆有几分的相似的中年女人走到他身旁轻声问起来，“是小鲸吧？我是你妈妈的三妹，琦华姨。”

　　“琦华姨？”杨小鲸点点头回应了一个温和的笑容，“我是小鲸呢，谢谢你今天特地来接我。”这是他长到十二岁头一回见到自己的二姨，“呃——我舅呢？他怎么没来接我？”

　　白琦华揽着他的肩头，“他们田里忙，没得时间，小鲸，我班里事情还多，今天就不留你家里住了，这就送你去汽车站，汽车站那边跑长途的司机是村里的同乡，我和他说好了，到了地方喊你下车，今天我就不送你到家了，你看行吗？”

　　“没事儿，”杨小鲸呵呵笑着，“二姨，是我麻烦你了，我听妈说了，你带毕业班特别累，外婆家那边我认识路，你甭记挂我，真的没事儿。”

　　白琦华点点头，握住了杨小鲸的手，“那就好，你这么说我也放心了。”说着，领着杨小鲸去了火车站斜对面的长途汽车站，又再三嘱咐了几句，看了看表，说着时间不等，就匆匆离开了。

　　待到白琦华走远了，杨小鲸才幽幽叹了口气，斜歪在坐椅上，落寞忍不住显现在阳光的阴影里。

　　杨小鲸心思敏锐，他似乎天生就有一种一眼洞穿人内心的本事。在他看来，白琦华如同她的母亲一般，性情里都带着一丝清浅的疏离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漠。或许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读成了书的都不容易，又或许和家庭里曾经遭遇的种种休戚相关，这两姊妹在那个大家庭的熔炉里显得格格不入。

　　这些年，自八九年初离开老家，白瑾华从未回家探访过二老。因了工作忙，也因为杨知先国外学成却失信于她，并没有回国夫妻相聚。

　　那一段日子是很难熬的，原先因着杨知先是公派出国，国家是有补贴的，杨知先任教的大学仍每月按时给母子俩发工资，九二年，杨知先于国外取得博士学历之后却决意毁约，不顾她母子国内的生活，一意留在了法国，国家从此不再给白瑾华母子发工资了，还将母子二人从教工宿舍大楼里赶了出来，此后，靠着白瑾华一个人的工资和以往的积蓄，在老城区贷款买了个六十平的老旧房子，日子过的相当拮据。

　　此间，吴月玲得知了消息，少不了的冷嘲热讽，对杨知先全家人的侮辱谩骂亦不在话下，好不容易热乎起来的母女关系久而久之又淡了下来，一心要强的白瑾华自然选择了不回娘家。

　　这一回，挨到小学毕业了，杨小鲸终于说服了母亲独自踏上了回乡之路。在他心里，外婆和母亲是一样性情的女人，他们对家庭的关爱交错在淡漠的性情里，有时候连她们自己都分辨不清。

　　这些纷乱错杂的情绪，这一回回乡，杨小鲸不愿意去想了。他晃了晃脑袋，将头探向了窗外。

　　车辆行进中，盛夏的热浪迎面扑来，浇注在脸上激起一鼻子的汗。道路两旁的樟树反射着白光，亮锃锃的，仿佛要烤出油来一样，马路上没得一个行人，连鸟雀都不见得一只，当真全躲暑热去了。

　　车厢里热得极很，还闷，却不如杨小鲸心里来的急热，他探长了脖子一心一意的追着路两旁连绵起伏的山丘，只等着印象里远处的石板桥出现。

　　也不晓得过去了及时，人早已热得昏头昏脑的时候，车陡然间一个急刹，司机闷声喊了句，“那个伢子，延寿寺到了！”

　　杨小鲸闻声一把拽起书包，三两步跳下了车，与师傅道了个谢，便大步滑下国道路基，往熟悉的田野里奔去。

　　这里的一切还是印象中的样子，远处葱翠连绵的山峦，近处阡陌交错的田野，还有那小溪，那石桥，依然故在，却又不同了，山青了，田绿了，如同换了一件衣裳的美丽姑娘，正含羞带娇的等着他的到来。

　　田里的人们正忙着，田埂子上到处堆放着一束束捆扎好的割下来的稻穗子。

　　杨小鲸欢快的穿梭在田埂子上，朝梦中的白屋走去。

　　白家住在村东头，从村西头一路过去差不多小半个小时，时近正午，烈日当头，空气里静极，一丝风都没得，知了都快叫歇了，杨小鲸却丝毫不觉得热，他走路都带着风，几乎是跑着奔到家中的。

　　白家都在地里干活，家里没人，房门锁着，杨小鲸利索跑到后院解了手，将背来的书包甩到杂物房了，便冲到禾场前的水塘边大声喊起来，“满舅——满舅——我是小鲸——我回来啦——”

　　他的声音跌宕在山谷里，来来回回的摆荡。他不晓得白家的地分在哪处，此刻又那么急切的想要见到他们，于是学着外婆喊饭的样子，在门前吆喝起来。

　　塘边的老桃树下有农户在歇阴，回头看了一眼，笑道，“鲸伢子哟，看看，一晃长这么大了哟——”

　　杨小鲸也认不得对方是谁，只咧着嘴笑笑，等着白奚林喊话回信。

　　哪里晓得白奚林老半天没有回喊过来，杨小鲸百无聊赖的站在树下等着，烈日的艳光直闪入眼帘，灼得眼疼。

　　杨小鲸眯着眼，迷迷瞪瞪的，一个没留神，背后冷不防被人推了一把，他没做防备，又躲闪不及，眼看着便要跌入塘中，却不想那人关键时刻一把紧紧拉住了他，爽朗的笑声随即善入耳中，“快喊我——不喊就放手！”

　　杨小鲸倏的回头，一张麦色的阳光四溢的笑脸闪现在眼前，和他印象中的很大不同了，唯有那一双亮晶晶的眼仍旧迸发着熟悉的光彩，他反手紧紧握住了那只麦色的指节修长的手，突然任性起来，“我不喊，看你放了我，让我掉下去？”

　　“真不喊？”那笑声里带着些微鼻音，是临近要变声的时候了，手还作势松了送。

　　“不喊！”杨小鲸弯着眼露出一口整齐细致的白牙，腮边挂着晶莹剔透的汗珠子，闪着七彩的光。

　　“那我走了。”指节趁势一松，背转了身子。

　　眼见着真要跌进塘里去了，杨小鲸大叫着喊起来，“满舅！满舅——”

　　“看你——就服我管教！”白奚林一勾手将杨小鲸拉进臂弯里，揉着杨小鲸头顶的发，笑声里带着宠溺，“长高不少嘛，你当真一个人来的？”白奚林拉着杨小鲸的手，仔仔细细看了又看，这些年，每逢寒暑假，他便盼着那个可爱的外甥来到这里，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以为这回也一样，不想却来了，真真欣喜万分，若不是刚巧赶上双抢，他一定会亲自去车站接了杨小鲸回来。

　　杨小鲸和他记忆中不一样了，长高了，眉目也舒展了，越来越像母亲了。

　　杨小鲸就这样任由白奚林攥着自己的手，还像第一次初见时那样，这会子，白奚林的手滚烫滚烫的，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如同捧着一颗太阳。

　　白奚林拉着杨小鲸穿过禾场回到堂屋里，给杨小鲸端来一杯冷茶送到嘴跟前儿，“鱼儿——天热，你在屋里好生歇着，等中午吃饭我来喊你。”

　　杨小鲸拉着白奚林不松手，“我不干！我要同你一起！”

　　“这么想我？”白奚林一脸不相信的样子，“那这几年怎么不见你写信给我？”

　　“我——”
　　“我什么我？”

　　“我在等你写给我我再回你！”杨小鲸一口气说出来。

　　“我不写你就不写？”白奚林呼哧呼哧龇着牙，“那好——以后我先写给你，你要是不回，招呼我削你。”

　　“可以同你一起去了不？”杨小鲸笑眯眯的。

　　“不怕热？”
　　“不怕！”
　　“那好，走吧。”

　　二人前后脚出了门，往禾场的东边走去，白家的田分在山坡上，沿着山坡，开出了一块一块蜿蜒曲折的梯田，正是农忙时节，农户们弯着腰埋首在稻田里，三五成群，水牛驾着犁车来来回回走着，哞哞声此起彼伏。

　　大伙儿正在收早稻，田里的水才放干不久，田埂子滑腻的很，白奚林紧紧牵着杨小鲸，迎着山坡走在逼仄的乡间小道上。

　　白苇亭带着吴月玲白玮华在田里忙活。杨小鲸远远见着了，高声喊起来，“外公——外婆——姨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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