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九重天

　　我看见追风逐月撒欢儿般向前跑去，便知这两个小家伙是饿极了。也难怪，足足半月日行三百里，再威武雄壮的千里马也要疲累的，更何况只是两匹初出茅庐的小神驹。

　　恍如一阵风过，展眼间我和大师兄便来到关门前，孟含羽同沈天晟的相见欢尚未褪去，满脸都是桃花般灼灼喜色，细长的眼微微眯起，吊成一弯饱满而明媚的弧度，让人诧异这连杨柳都拂不绿的边塞风如何吹启他眉间团团春意。

　　沈天晟见了大师兄，两道浓如徽墨的剑眉微微拢起，似有一瞬的恍惚，然而随即便清醒过来，换上军旅之人严整恭肃的表情，略略欠身，对大师兄颔首抱拳，铮铮道：“末将见过世子。”

　　西北长风猎猎，卷起黄沙千里旌旗蔽空，而他挺直的背脊，衬着广袤天宇，仿佛一株傲岸挺拔的胡杨，经霜不改，岁寒难凋，颇露桀骜风骨。我暗想，这人若治军，应也是个杀伐决断铁血凌厉的人物，此番居然被未通教化的西凉兵打得节节败退，还不知该怎样羞愤难当。

　　锁眉沉思间，“世子”二字却如同雨前惊雷在耳畔轰然炸响，我心底里没来由咯噔一震——自从孟含羽携旨上山，我便知道大师兄身份非常，采莲塘一夜，虽没见到他爹娘，却从崔管家的行事气度中看出些大家礼数。然而，终究没敢想过，他竟然是当朝王爷之子，皇亲贵胄，煊赫至斯……我曾于本朝记载中读到过，今上膝下无子，唯一手足庐陵王留居京城不曾外封，顶着太尉头衔统管一应军马调动，膝下育有两子……我怔怔望向大师兄，暗自咬了咬唇，一时间五内翻波，悲喜难辨。

　　大师兄面对沈天晟，嘴角始终挂着一缕浅淡近无的笑意，不曾为其强势所慑，行止之间悠闲自在，依旧是平日里拈花把酒笑看风云的态度。他十指修长骨节如玉，一手勒紧缰绳，另一只手却轻轻扣击在追风的辔头上。西北的风哗哗吹起，他的发丝在空中飞舞盘旋。沈天晟带来一队人马正垂首于城门两侧列队相迎，没人敢闹出一丝动静，而大师兄落在银色金属上的手指，发出环佩般叮咚好听的声音，起落间如珍珠散玉盘，每个音节都清脆悦耳震撼人心，只是曲调有些奇怪，婉转间透出丝丝悲凉。我正寻思大师兄为何敲出这样的调子，却听他和着节拍，怅然念道：“谁道期年塞草腓，我闻羌歌已泪垂，谯门乱，画角哀，骨肉流离胡不悲？”

　　此乃岑谷关附近广为吟诵的一首塞上曲，相传为前朝忧国忧思的千壑老人所作，专道西北百姓饱受胡人掳掠之苦，如今被大师兄铿然念出，不着一字，尽得其意。他在责怪沈天晟未曾履践统帅职责，戍边守土却连失五城，让西凉人长驱直入，害百姓不能安居。沈天晟也是聪明人，自然明白大师兄言下之意，面孔微微涨红，一直延展到耳根。

　　大师兄却依然不肯放过他，又抽手抚摸着追风绒绒的鬃毛，万般怜惜地叹道：“马儿啊马儿，此地大将无能，每战必败，又不肯担责，害我们接连半月晚睡早起赶至此间，委屈你了。”那追风仿佛能听懂大师兄的话般，很应景的把一声长嘶拉得哽咽凄凉。众军皆觉惊奇，不由自主抬起头来看向我们所在的方位。大师兄神情坦然，毫无愧色，只有我知道，追风哪里是在附和？它分明饿坏了。

　　不过这样一来，沈天晟更加难堪了，孟含羽大怒之下急欲同大师兄分辨，却被沈天晟死死按住手臂。他好像同孟含羽使了个眼色，又或许摆了个口型，我跟在大师兄身后被挡住半个身子，看不真切。却见含羽逐渐收起怒气，暂时安顿下来。

　　沈天晟翻身下马，一步步走至大师兄面前，单膝跪地，双手交握举过头顶，做出请罪的姿势，一面朗声说道：“末将未能守住天朝圣土，致使西凉蛮夷屡屡入侵，裂我金瓯，损我军威，调度不利，有负圣恩，愿受监察御史责罚。”

　　原来当今圣上封了大师兄做监察御史，前来西北督军，怪不得连孟含羽这等狂傲脾气都要忌惮大师兄三分。然而沈天晟这番话说得倒也坦荡，他抬起眼直视大师兄，分毫不曾闪避，我看到他乌黑沉静的眸子，如同漫天星斗，闪耀着璀璨光华，磊落却坚定。我从未见过一个人有如此底气，仿佛日月山河乾坤万古都在他胸臆间，而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向来不屑伪饰。

　　我不由自主对他生了些好感，甚至在心底开始替他辩护：或许他真的已经尽力了，抵御外侮本非易事，何况天意从来高难问，并非你努力便可如愿，成败往往出乎意料，而结果绝不能用来论断过程的种种艰辛，这个道理我很早就懂得，不是么？

　　果然，不待大师兄发话，城前那队步兵已将赤缨长戟插入泥土中，齐齐跪下，为首之人高声喊道：“天家开恩！西凉人诡诈多端，且以迷魂异术排兵布阵，大将军亲帅众军拼死救回我等，迫不得已才向后撤退，此非将军之过，还望天家明察！”

　　“望天家明察！”“望天家明察！”“望天家明察！”

　　兵士们得人领头，一呼百应，都跟着叫嚷起来，一时间喊声如雷，震天动地。而城墙上不知何时也已站满了人，巴巴望向我跟大师兄，俱都一脸关切。大师兄冷笑一声，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对沈天晟低语：“天晟啊，你果然好手段，事隔多年依然如此善于攻心。但不知，这次你还能撑多久？”

　　我感觉出大师兄对沈天晟浓烈的不满，这不满似乎夹杂了许多复杂情绪，并不单单因为沈天晟的军前之失。我怕他们再僵持下去，对谁都不利，忽然心底一动，下马走到沈天晟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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