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故

　　熟悉的目光，自上方笼着我。
　　我抬起头，便对上了久违的星眸。
　　“……”可张了张嘴，我竟找不到合适的称呼，唤他。
　　“你怎么在这里。”他说话了，压着声音，带着疑惑。
　　“你终于来了，”我回道。“……我来找你。”
　　“你在客栈登记簿册上留了记号……我昨日才发觉。”他疑惑更甚，“可你怎知道……我的行踪没人知晓。”
　　我站了起来，拉住他的衣袖，“你……回去吧，好不好。”
　　他静默了片刻。
　　“你为什么在这里看着完颜昌和……怎么不在左相府？”他反问我。
　　“我是来找你的，”我答道，“又不找他们。”
　　“你……”他似乎不满意我的答案，“……那孩子呢？”
　　啊，他也记得孩子！
　　我不由心口剧跳。
　　“图……孩子在汴京，如今有苏大夫看着她呢，还有嬷嬷照顾。”我轻声道。
　　“……小姑娘很乖。”不知为何，我又加了一句。
　　“……你不管孩子，一个人偷偷跑来燕京！”他一点没意识到我的潜台词，反而好像在生气。
　　“我来找你！”我又重复了一遍，“你到燕京来做什么？我来阻止你。”
　　他有些惊到，“你知道我来燕京……”
　　“你想见的人，不能见。”我说道，“你回去吧，好不好。”

　　阖上窗，掌了灯。
　　我终于清楚瞧见了他。
　　他穿着青灰色的袍子，深色的衣带，挽着寻常百姓的发髻，唇边下颌还蓄着胡须。他刻意打扮的如此低调朴素，完全没有半分指挥千军万马的锐利和霸气。
　　他也在看我。
　　我这回没有作男子打扮，实在是怀孕生产之后，身形的变化很大，就是化了男装，也会穿帮……我知道自己变化明显，如此在他的目光中，就不免有些窘态。
　　“……你怎会知道我在燕京。”他的理智比我早归位，“除了张相公，没有第三人知道此事。”
　　我如何会知道？因为我了解你啊！
　　“如今大宋官家是伯琮了……”我不急着回答，而是直切正题，“金国留有什么人，何必挂心？”
　　他听我一说，即刻蹙起双眉。
　　“当初大行皇帝已将他父皇母后迎回朝中，这就足够了。”我索性挑破窗户纸，“如今金廷偏要提什么赵桓、赵谌的，那不是明摆着给伯琮难堪么？你还要来燕京见他们？”
　　岳飞一时无言。
　　静默了半晌，方说道，“他们毕竟是我大宋的皇室，还曾是……”
　　“是什么？”我打断他，“国无二主的道理，你不明白么！”
　　“金人向我朝廷提了要放归两位圣眷，我们必须有所回应。”
　　“那是假的。”我接道。
　　“有……陛下的亲笔书信，”岳飞道，“信中所言乞求回返大宋，只为太乙观主足矣，他不敢望……”
　　呸，软骨头的赵桓！
　　“张相公接到书函，也是验证了许久，还送至太皇太后宫中阅览求处，但不敢终断真伪，所以让我到燕京来走一趟。”岳飞终于说出原委。
　　我却更是坚定要他置身事外的决心。
　　“你不该来，赵桓赵谌也不该回返宋境。”
　　“你……”
　　“从他们两个自上京带到这里，就是个阴谋……”我看着他，“从头到尾都是完颜昌的诡计，你们怎的还要一头栽进去？”他要驳我，我不给他机会，“为了立储之事，你还被褫夺了军职，是不是？你以为这是意外？这……就是完颜昌设计好的！”
　　他瞪着我。
　　我索性将这几个月发生的一切都原原本本的告诉他，虽然我与完颜希尹不在燕京，不是亲眼看着完颜昌部署筹划，可是完颜希尹手中的消息，不比宋廷知道的更详细更清楚？
　　“……伯琮登基，却没有复你官职，仍让你做万寿观使……苏子厚也得到你不在襄阳岳家军的消息……我知道你一定不在临安府中，除了燕京，除了来见赵桓父子，你还能失踪去哪儿？”
　　我说的口干舌燥。
　　“完颜希尹离开月余，他又说燕京有要事无法返回，便是傻子也能猜到一定与赵桓父子有关。他们既已谋划用赵氏父子做诱饵来搅乱宋室朝局，那你还以身犯险……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么？”
　　我再一次拉住他的衣袖，“如今金人忌惮何人？只有你啊，只有你！你知不知道？”
　　他拉住我的手，慢慢的，捏住我僵硬的指掌，扣在手心。
　　“……我此次身负皇命……我就是回去，也得给官家和张相公一个交代。”
　　“你便说金人所言二人皆是假的。”
　　他没有应声，我就知道他肯定不会接受我的这个提议。
　　“……那，我去。”我牵着嘴角，“我去找完颜昌，我去见那两个人。”
　　“他们……不在右相府。”
　　我愕然，“你……怎么知道？”
　　“我已在这里候了十来天了，应该不在完颜昌府中。”他停了片刻，又续道，“我判断，很有可能在左相府。”
　　我瞠目结舌。
　　“如果多两个人在府中，尤其是圣眷，每日食物、耗用都会有增加，可是完颜昌府中没有任何变化。”他说道，“反而完颜希尹的左相府……这段时间倒是多了不少，甚至隔三差五还会有……年轻女子进出。”他看我，“以我对完颜希尹的习性了解……他不是一个耽于声色的人，可是却能令他这般费心经营的……总不可能是普通人等。”
　　我的脑子开始嗡嗡的。
　　我很相信岳飞所说的每一个字，然而，这意味着……完颜希尹在汴京曾与我保证的，就全部成了空话。他答应过我，不再与宋人为难，他答应过我，离开朝堂，远离宋金纷争。然后，到了燕京，他又成为了一个称职的左相，不但没有抽身而退，反而变本加厉的帮着完颜昌，做着助纣为虐的勾当。
　　我禁不住笑起来，“如若……在左相府，那更好，我可以直接去找。”
　　“兰卿……”
　　我听到他喊我。
　　我摇头，“我是……左相夫人。”

　　岳飞不愿意我搅入此事，他希望我可以回汴京去。
　　朝堂之事就该由朝堂之人解决。
　　我知道他说的对，可我……不听他的。明知金人设了陷阱诱他跳，我难道眼睁睁看他深陷其中？更何况这事还有完颜希尹的份儿，他既诓骗我在先，那我……也不会让他顺利得逞。
　　如今我的身份摆在那儿，岳飞知道无法制止我，除非他一直在我身边寸步不离的看着我，或者如我所言立刻动身回返临安！两样，他都做不到。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同意我到左相府去查看赵桓二人被囚何处，然后……将消息递给他。
　　我说可以，就这么决定。
　　但我这也是诓骗他！
　　我不会告诉他赵桓父子的情况，如若这两人果真在左相府，如若他们闹得厉害了，我甚至可以杀了他们！连赵构我都敢下手，赵桓、赵谌又算得什么？如今除了岳飞，我还得保护伯琮！同他们相比，赵桓二人的命，连蝼蚁都不如。
　　岳飞一离开，我也即刻离开客栈。
　　燕京的晚间有宵禁，所以我没走过几个路口就撞见了巡查的士卒，然后我自报家门，他们将信将疑的将我送去了左相府。
　　完颜希尹见到我的时候，简直惊呆了，呵斥了所有人，将我裹上他的大氅，揽入怀中。
　　此时的我，压着重重的心事，被完颜希尹这一嘘寒问暖的，立刻感到疲累乏力、头痛欲裂。他带我回房，还絮絮的问，怎么我就悄无声息的跑来燕京了，南儿一个人留在汴京可有谁在照看？
　　我倒在床铺上，推开他。
　　“蕙儿，你来了，我真高兴。”他吻在我的额头。
　　可我都来不及说话，他忽然变了声。
　　“怎么这么烫？”
　　嗯，烫么？我自己……不觉得呀。
　　就是有点头疼。
　　我以为是因为瞧见他的缘故。
　　他有些着急的要去找大夫，被我给拉住了。这深更半夜的，弄那么大动静做什么呢，就是真的有些烧，睡一晚也就好了。
　　没想这一睡，竟是整整一天。
　　待到睁眼起身，竟又是暮色沉沉的时辰。我抚着还有些犯疼的头颅，慢慢走出卧房。外头伺候的侍女见到了我，立刻将我扶住，另一个就连声说去禀报左相大人。我很稀奇，完颜希尹跑哪里去了？按着他往日的性子，他是一定会在卧房中陪着我才是的。
　　十来分钟后，完颜希尹就来了。
　　一身酒气。
　　“蕙儿，你醒了。”他一进门就来搀我。
　　我曲臂推他，“你……喝了很多酒。”
　　他略有些尴尬的笑笑，“你爹……右相在呢。”
　　我一怔，完颜昌居然来了，这是在饮宴么？可他们两个不是一直碰面么，何须如此豪饮酩酊？
　　“还有谁？”我问他。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旁人。”
　　我看着他，看他……不自然的笑容，我摇了摇头。
　　“你去吧。”
　　“蕙儿……”
　　“我还有些头疼，没心情管你。”我往床铺去，“你别来吵我。”
　　他轻轻“嗯”了一声。
　　这也不寻常……换成以往，他是定要与我解释一二的。
　　“……完颜昌知道我来燕京么？”我突然想到一桩。
　　“我没告诉右相。”他答道，“你……饿不饿，我让人给你送些吃的……”
　　“不用，我还是再睡一会儿。”我已爬上床，“明日待你酒醒了，再来见我……”
　　完颜希尹离开了，我却并没有再睡，而是坐在床上，回想着他奇怪的表现。
　　他和完颜昌在饮宴，然后，还有旁人……能让他和完颜昌这般陪伺的会是什么人？莫非是赵桓和赵谌？我想到岳飞说的那些，感觉绝对有可能呀！前几日，我也瞧着完颜昌一到入暮时分就会离府，总要三四个小时才会回去，莫非他一直来的左相府？
　　问题是，这两个人如此殷勤的款待赵桓又是个什么情况？声色犬马的，腐化人心么？我只知道吴乞买在世的时候，赵佶和赵桓在上京的日子并不好过，谁也没当他们是颗菜！如今完颜亶上位，完颜昌摄政，情势居然有了大翻转。
　　他不是要把赵谌给放归宋境么，难道在临行前，用酒色财气在给他洗脑？
　　那完颜希尹在期间又担当了什么角色？
　　不管他在做什么，总之他是背弃了在汴京于我的承诺。

　　翌日清晨，我一睁开眼便见到完颜希尹坐在床沿。
　　他发现我醒来，立刻弯腰打招呼。
　　嗯，这次倒是清清爽爽的没有一点酒味儿，可我还是推开了他。
　　“……大人，今日得闲了？”我撑着手肘坐起来，“不用应酬旁人？”
　　“蕙儿……我真没想到你会来燕京……” 他抬手撸过我散乱的发绺，“你怎么一个人就来了？南儿呢？”
　　我隔开他的手，“我若不来，怎知道左相大人在燕京如鱼得水呢？”
　　“这是怎么说的？”他取了外袍，披在我身上，“饿不饿？我已经让厨房准备了粥点。”
　　待到吃食都送来布上了桌，完颜希尹笑眯眯的将一碗黍米粥递了过来。
　　“左相大人，你还没回答我话呢。”我接过那碗盏，抬眼看他。
　　“答什么？”
　　“大人……在燕京是乐不思蜀了？”
　　他望向我，干干一笑，“蕙儿……是想我了？”
　　我没跟他抬杠，低头继续喝我的粥。
　　喝了大半碗，听到了他的声音，“……朝中有了些变故，我一时回不去。”
　　他可终于交代了。
　　“我原本还想着不知该如何告诉你知道，没想你倒来了燕京……”
　　我抬眼看他，“那……你在汴京与我说的话……”
　　“大人、大人……”
　　我的话还没说完，外头院子里着急忙慌的跑来一个人。
　　“大人不好了，小院里那两个娘子……快打起来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呢，完颜希尹已经站了起来，风风火火的走了出去。
　　什么……情况？
　　什么娘子……还两个？
　　我捧着还剩下小半碗的黍米粥，突然觉得自己很多余。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我梳洗打扮穿衣装戴的都弄完了，就差没在房间里打扫卫生了，完颜希尹终于姗姗而来。
　　我正对着床内侧在按揉我的胸口，他进来伸臂揽我，“这是怎么了？”
　　“左相大人这是安抚好两位娘子，来安抚我了？”我格开他的手，扣上衣襟。
　　“蕙儿说的什么话。”
　　我转头去看他，噙着嘴角。
　　他也看着我，扯着我的手臂，随即凑过头来。
　　我知道他想做什么，侧转了脸，避开他。
　　“找你那两位娘子去……”
　　他不如以往那般立刻辩解，而是沉默了片刻。
　　“……蕙儿，你既然来了，如今燕京的情况，我总要与你说……”
　　我没理他。
　　爱说不说。
　　“你……可知道，蓁哥……”
　　他一开口，我转回了头。
　　完颜蓁……怎么了？他为什么突然提到我那个妹妹？
　　“蓁哥……入宫，侍奉狼主了。”
　　接下来的话，如巨石入水。
　　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完颜蓁……与完颜亶？
　　完颜亶才多大年龄，不是应该同岳云差不多么……完颜蓁可比他大了四五岁呢！
　　更何况……
　　“狼主……不是与裴满氏有婚约么？”我问道。
　　“裴满氏是正妻，狼主大婚还有时日。”完颜希尹欲言又止，“蓁哥……如今……”
　　“是完颜昌安排的？”
　　“具体情况我也不得知，”他道，“只知道如今蓁哥正得盛宠，右相自然也因此一呼百应……”
　　“所以……你不能辞官……”
　　“我不知道蓁哥眼下到底和狼主是什么状况。”他看着我，“其实，自从退婚后我都没见过她。原本我一直想着给她寻一个可靠的夫婿算是补偿，可如今她却到了狼主身边……我担心如若她心里一直放不下……”
　　“你担心她会借狼主的手对我不利？哪能啊……”
　　“女儿家的小心思，旁人捉摸不透。”他算是默认，“不管如何，我在左相的位子上，不管是狼主还是右相，多少得给我些面子……”
　　所以，完颜希尹是为了保护我，才放弃辞官的决定？
　　我望住他的眼睛，我觉得他没有撒谎。
　　可这……并没有让我高兴起来。
　　他在左相的位子上留一天，对另一个人的威胁，就多一分。
　　“所以……你在燕京这段日子，就一直在为完颜昌卖命？”我问他。
　　他一怔。
　　我又问，“那两个打架的小娘子，又是什么情况？”
　　他随即尴尬起来。
　　“这……不会也和完颜昌有关系吧？”
　　他……默认。
　　我笑笑，“你在府里……藏了什么贵客？”见他不出声，“难道……是给你自己准备的？”
　　“自然不是。”他立马否决。
　　我故作明白的点点头。
　　“……我若说了，蕙儿必然要生气。”他捏我的手指，“不过要说瞒你，我也知道瞒不过。”
　　他思虑了一下，捉紧我的手。
　　“赵桓父子……在府中，就在东边的小院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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