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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徐阶刚刚用过晚膳,正坐在花厅里喝茶。听完沈榆的话,微微一笑,问道:“那谢仪当真是这么说的?”
沈榆点点头,说道:“半句也没有差错。”
“唐挽又是什么反应?”徐阶问。
沈榆道:“唐挽什么也没说。她刚刚才回来任职,都还弄不清楚情况吧。”
徐阶笑了,将茶盏放在一边,侧目看着沈榆。徐阶这辈子收的门生不少,真正陪着自己走到最后一步的,也就是沈榆和唐挽了。唐挽通透机敏,做事滴水不漏,像自己。可论起师道忠诚,还要数沈榆。
一个是开疆创业的,一个是保土守成的,都是好材料,就是可堪重用的时机不同。
“唐挽与谢仪走得很近?”徐阶问。
“他们一向私交不错的,”沈榆道,“老师,不论唐挽还是谢仪,都会秉公为政,绝不会结党的!便是冯楠……他也只是太过刚直了些。”
徐阶笑了,说道:“我自然知道。冯楠是个可堪大用的人才,将来吏治改革还要靠他。谢仪和唐挽也好。我不愿见到内阁离心。咱们可不能走闫炳章当朝时的老路啊。”
沈榆心下感叹,到底还是老师想得长远,便说道:“老师放心吧,出了什么事,学生会第一时间汇报给您的。”
徐阶点了点头。
沈榆又道:“方才,谢仪说明日要参冯楠一本,也不知是不是一句气话。”
徐阶微微一顿,含笑拍了拍沈榆的肩,道:“明日不就知道了?”
……
沈榆对徐阶的推崇和信任,唐挽一直清楚。这一年她虽然躲在自己的府邸,但对于朝堂的洞察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懈怠。沈榆是个值得信任的朋友,可在对抗徐阁老的内阁之战中,却还摸不准他的角色。
不过元朗竟然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察觉到了徐党内师生关系的微妙,倒让唐挽有些意外。
想一想,也就不意外了。在倒闫那一场风波中,元朗所展现出来的手段,也不过是他能力的冰山一角。
的确,出身世家名门,对朝堂形式的敏锐嗅觉几乎是他的本能。
“你明日当真要参广汉么?”黑漆漆的巷子里,唐挽仰头看着元朗,便也看到他身后那一牙弯弯的月亮。
元朗一笑:“自然。我不参,徐公会失望的。”
唐挽微微一叹,道:“广汉如何这么沉不住气。徐公那一把年纪,何不在等等,事半功倍。”
“像你之前那样?”元朗垂眸望着她,眼中是淡淡的笑意。
唐挽也笑了,道:“我与你们不同。”
听白伯伯的意思,徐阶想必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所以才会在当时刻意激起她对闫炳章的怨怒,达成他倒闫的目的。唐挽做了一回徐阶的手中刀,对他的心机城府已有忌惮。她不介意再等一等,等摸清他的路数,再一击而中。
“你为何与我们不同?”元朗问。
唐挽方才顺口搭音,没想到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她咬了咬唇,抬头看着元朗:“以后再告诉你好不好?”
“自然。”元朗眸光坦荡,并未有半分不悦。
两人继续并肩前行。晚风吹拂着他们的发丝,飘扬,缠绕,又落回到各自的肩头。他们已经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了,唐挽的腿有些酸疼,不自觉放慢了步子。元朗侧眸,道:“还能走么?”
唐挽低身揉了揉小腿,说道:“这个时候也叫不到车了。走吧,没多远也就到了。”
长街寂寂,四下无人。唯有家家户户门前的灯笼,照出脚下那一团光圈。元朗忽然走到唐挽面前,背对着她底下身,道:“我背你。”
“啊?”唐挽的眼前是他宽阔的后背。她用手指尖戳了戳他,笑道,“你真把我当成个瓷娃娃了?”
元朗的声音温柔:“你比瓷娃娃可金贵。”
唐挽怔了怔。指尖落在他的背上,继而慢慢将掌心也覆上去。元朗只觉得被她摸着的那一小块肌肤仿佛着了火,星星点点,然后席卷全身。
唐挽正看着自己的手背发呆,他却忽然转过身来。两人相距不过咫尺,元朗低下头,一丝碎发便落在唐挽的眉目之间。
唐挽眨了眨眼,两弯睫羽如同振翅欲飞的蝶。元朗忽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双手捧着她的后脑,便将唇覆上了她的眼睛。
很轻很浅的触碰,只有一瞬,短促到分开之后,两人尚未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元朗的唇有一丝痒,他的目光又落到了那一双泛着水泽的唇瓣上。
“元朗……”
就是这一声将他唤醒了。元朗清了清喉咙,说道:“刚刚有柳絮扑在你的眼睛上,我帮你吹开了。”
“吹干净了么?”唐挽问。
“嗯,干净了。”他说。
“哦。”
元朗复又转过身,说道:“上来。”
唐挽便倾了身子,双臂揽在他的颈间。元朗的手托住她蜷起的膝头,将人背起来。
的确是太轻了,那么一点点的重量压在他身上,却让他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唐挽的唇不经意擦过他的耳边,那双白玉耳垂便红得像胭脂一样。
刚才那绝对不是在吹柳絮。是他亲了她的眼睛。唐挽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亲她。她之前一直以为元朗是断袖,可自从闫小姐死后见他那般折磨自己,唐挽便知道他还是爱着闫小姐的。方才昏黄的灯影下,他突如其来的亲吻,许是因为思念故人,太过萧索寂寞了。
唐挽有几分心疼,又有几分委屈。她双手将他的脖子揽紧,道:“元朗,斯人已去,你不要再留恋了。”
元朗的脚步顿住,方才还火热的心瞬间凉透。果然啊,她是在意的。
方才那样的亲密,她会反感吧?
“嗯。”元朗低低应了一声,抬步继续往前走去。
第二天的内阁晨会上,元朗果真参了冯楠一本。参的罪名却不是结党营私,而是教唆臣工,挑拨离间。
冯楠也不示弱,当场写文章回敬元朗,说他心胸狭窄,小肚鸡肠。
两人在内阁里吵翻了天,下了朝之后仍不罢休。冯楠起于督察院,手里有一批御史言官;元朗在翰林院资历深厚,身边亦围绕着一群文臣墨客。于是你参我一本,我奏你一本。你说我上朝官帽不整有辱圣听,我说你朝服出街吓唬百姓。左右风闻言事没罪过,京城有的是纸。吵吧,闹吧,整整折腾了半个月,终于惊动了皇帝。
皇帝经历过当年的闫徐党争,仍心有余悸,便特意单独召见了徐阶,说道:“内阁还是应该以和睦为重。”
是啊,是要和睦。在徐阁老的治下,两位阁员之间如何能闹成这样呢?
于是罚了冯楠和元朗各自闭朝一月。参与其中的所有文臣言官,反思自省。徐阶不做闫炳章,他不杀人,也不红脸。只有好言好语的劝告。
满朝文武都看着呢,为了一碗水端平,徐阶想要将冯楠逐出内阁的计划也不得不搁置了。他不能让人挑出错处来。
一个月之后,事态才终于平息下去。
“这文官们也不甚高级,怎么弄得跟泼妇吵架似的。”唐挽坐在自家院子里,饮了一口茶,说道,“你看看这文章写的,比你差远了。”
凌霄今日心情不错,在廊下支起炉灶,亲手给唐挽烹茶。她闻言,淡淡一笑,说道:“自打我生完这孩子,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思都没有了。整日里就是柴米油、屎尿屁。我倒是能给你写篇屎尿屁的文章出来。”
唐挽听见“屎尿屁”三个字,便觉得嘴里的茶不对味了。更是在心头感叹,红颜易逝美人易老,岁月啊,竟然把凌霄这样的妖孽都给蹉跎了。
嬷嬷从后院来,怀里抱着午睡刚醒的莞儿。唐翊也迈着一双小短腿跟在身后。自从那日出宫之后,他就再也没回去过了。凌霄觉得奇怪,问唐挽原因,只说是跟宫里请了个长期病假。又问,得了什么病呢?答曰,天花。
凌霄白眼一翻,知道从此以后这皇宫是进不去了。
唐翊倒乐的自在。每天除了吃饭读书,还增添了一项新乐趣,捏谢莞儿的脸。
也不怪他有这么恶劣的癖好。莞儿这小姑娘长得实在是白嫩可爱,谁见了都想捏一把。尤其是刚睡醒的时候,睁着一双懵懵懂懂的大眼睛,粉扑扑的小脸蛋,吸引着唐挽都伸出了罪恶之手。
“别动!”凌霄把莞儿护进怀里,“小姑娘的脸不能乱捏,会捏丑的。”
唐挽讪讪地收回了手,说道:“你别说啊,这姑娘就是比儿子可爱。”
唐翊端端正正坐在一边,闻言有些不服气,转头去看了看莞儿。嗯,好像是挺可爱的,想捏。
凌霄抱着莞儿,声音都放轻了:“咱们莞儿睡饱了没呀。”
莞儿安静地靠在凌霄怀里,点了点头,不过看那朦胧的眼神,应该还在梦里呢。
唐挽一笑,逗弄她,道:“叫干爹。”
“叫什么干爹,直接叫爹爹。将来成亲之后不用改口,一步到位。”凌霄道。
唐挽颇以为然,又看了身边的唐翊一眼,心想这小子可真是好福气,媳妇都是现成的。
“叫娘。”凌霄道。
莞儿终于揉了揉眼,奶声奶气地叫了句:“粮。”
“不是粮,是娘。没娘哪儿来的粮。小姑娘家家的可不能光惦记着吃。”凌霄叨叨着,又给唐挽添了杯茶。
便在此时,双瑞快步走进来,在唐挽耳边说了句什么。唐挽一惊,忙道:“请去前厅!”
说着自己也站起了身。
凌霄少见她这么高兴的样子,问道:“是谁来了?”
唐挽垂眸看了她一会儿,说道:“你也去换身衣服。就穿上回给你买的那条罗雾裙吧,那个好看。”
凌霄便知是有贵客到了,忙吩咐了下人收拾炉灶,又让嬷嬷看着两个孩子,自己回屋去换衣服。
大人们都走了,院子里的树荫下只剩了唐翊和莞儿。莞儿看着唐翊,然后眯眯眼笑起来。
“叫哥哥!”唐翊说。
“哥哥。”这两个字倒是不容易说错。
“哥哥好看不好看?”唐翊问。
莞儿其实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存起两个甜甜的梨涡,重复他最后两个字:“好看。”
唐翊忽然伸出手,在她脸上掐了一把。哦,又软又滑的,像是刚出锅的馒头。
莞儿脸上显出一个红印子,她愣了愣,小嘴一瘪,眼泪迅速盈满眼眶。
“不许哭。”唐翊大声说。
刚刚想发出来的哭声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莞儿存着两包泪,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唐翊一笑,说:“不哭哥哥给你买糖吃。”
“糖。”小姑娘一听,眼泪还没退下去,裂开嘴就笑了。
“嗯,有糖,”唐翊说得笃定,连自己都信了,“过来,再让哥哥捏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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