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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罪五十一 ·幸进(三)
张三到访后没过两日,官中休沐,又一架堆满了山参海翅的礼车停在了忠义侯府门口。
前日新近兼任上九门提督的京兆参司宋毅走下了马车,点头哈腰地搓着手,笑眯眯地在门外求见。
按理说,既是来探病的,如此笑逐颜开是有违礼数,可此时此刻,宋毅脸上笑弯的嘴角却实在是掰不下来——只因他才上任了两日不到,便从这上天入地都再找不着的天字第一号肥差里,捞到了比眼前这趟礼车更多十倍的油水,而他腹中酒肉更是满得都快要溢出来,眼下是专程挑了自己还清醒的时候,赶忙来答谢一趟那幕后提携了自己升迁的上司。等过了这晌,他还有更多的宴要赴去。
可即便如此,他今日这一趟,与从前来探望的几趟并无不同,都只得了句:“裴大人体虚,不见客,您请回罢。”
可比量过去几回,不同的却是说这话的人,从府里的下人,变成了他这上司的徒弟——
那个姓钱的后生。
大半年前,宋毅曾在京兆司的尾牙上见过钱海清一回。那时的钱海清,甚至还不算是裴钧的学生,不过是个儒生蛋子,来京兆司是开了眼,瞧什么都一脸新奇。
宋毅还记得这小子红着脸皮被他们京兆司衙里的老爷们取笑那“钱姨太”的光景,直似在昨日,可后来却听闻,这钱生竟真的挤走了邓生,拜入了裴大人的门下,甚至连那宁武侯唐氏一门落马,也并没殃及这姨太太分毫。再后来,这钱生不止考了两榜第一,更是查了大案回京,一回来就从缉盐司进了御史台监察百官,眼下单论官阶,竟是比他宋毅还要高上半品了。
短短半年,如此飞升,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
但宋毅不是那等阿谀求功之辈。他很清楚自己的能耐与这等麒麟才子是不可比的,这羡慕之情便也只是羡慕罢了。只是对于这前途无量的钱生,他是再不敢取笑了,眼下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与他问好:“钱侍御早啊,敢问裴大人近来,可好些了?”
钱海清似是忧虑地摇了摇头,上前一步与他耳语道:“宋参司即日起就在京门行走,坐管赋粮漕运与宫用进出,如今,是要称宋提督了。”
宋毅耳朵一烫,赶忙抱拳:“不敢当不敢当。钱侍御怎的忧虑?莫不是裴大人他……”
钱海清点点头,指了指身后府中的满片丧白,在里头传来的铜钟丧乐下挽着他道:“宋提督也知道,我家师父此番遭难,或恐不久于人世。近来弥留病榻,师父他……很是思念从前的朋友。我正一一将师父的故友都寻来,让师父逐日见见、送些个好礼,留做个念想。若真有什么不测,也能让师父了却些遗憾不是?”
“是,是。”宋毅当即就听懂这意思了,眼睛一转,心里倒踏实下来,“呀,那裴大人还有一位故友,眼下尚关在京兆司衙里呢。这、这这,我可得帮着拾掇拾掇。”
钱海清连忙俯身抱拳:“那就有劳宋提督奔走了,这厢先替师父谢过。他日师父若得痊愈,必会亲自登门道谢。”
“哎呀钱侍御啊,客气啦!”宋毅忙不迭与他一般地俯身抱拳,“裴大人贯来对我照拂,我这孝敬一二都是应该的。”
二人你拜我,我拜你,再拜三拜,宋毅终于把这钱生送回府中。眼见忠义侯府的大门关上,他又回头对自己这一车没送出手的油水发愁。
——等等,方才那钱生说什么?寻了旧友来,裴大人不还得送些好礼么?
他赶忙抬手招呼车夫道:“你,你,赶紧送我上京兆司去。”
车里钻出他师爷的脑袋来:“大人,这礼咱们不送裴大人了?”
宋毅一把将他推进车去:“这门又进不去,送谁不是送啊?赶紧的,跟我去京兆司放人。”
八月的第一天,刑部等来了一批京兆司的结案报状。
此类报状一季一次,一贯是查清无事后释放嫌犯的通录,上边只记载嫌犯姓名、所犯何事与事由不明朗、不成案的结论,刑部看过若无异议,便可签批执行释放。
此类报状的签批,自崔宇下任后,先是由刑部侍郎孙世海负责的,张三补位至今还是第一次瞧见,可瞧见的时候,却是在将要被杂役送走的文书箱子里。
孙世海已然用部堂的公印将那报状签批了。
张三很警觉地翻开报状,见当中赫然有曹鸾的名字,便执着那报状推开了孙世海所在耳厢的大门,冷冰冰地问道:“此番报状,为何不经我签批?”
耳厢里弥漫清香,孙世海正捧着玉杯在厢中品茗,见他来了,也没吓着,只迟缓地站起来,吊着的眼皮一抬:“啊,什么报状?”
张三抬起手里的折子:“京兆司的结案报状!”
孙世海“啊”了两声,这才把手里的玉杯放下了:“大人要看结案报状啊?早说啊,那下官就不签了。要不,让他们先不送走了,大人再看看?或者,大人是要……再改改?”
张三几乎是有些瞠目结舌的:“自然。”
孙世海袖着手,很和蔼地笑道:“是,是。原是下官考虑不周。咱们签的报状,大人必然是要再改改的。”
这话不轻不重,却直如一根绳索勒住了张三的脖子。
孙世海恍似没瞧见他的脸色,回身将自己身后书架上的一摞折子也抱来了他面前,神色倒很明朗一般:“这些也是各臬司递交来的报状,结案的、调案的、交审的,老多了。原想是夜里都批不完呢,多亏了大人您体恤下官。”
他将这一摞折子往前推了推,张三粗略一看,竟有三四十册之多。
这时孙世海都还在笑,又恭恭敬敬地问他:“那大人,咱们部堂里议罪银的案录,贯来也是下官坐管的,要不……您也一齐看看?”
张三皱了皱眉:“议罪银?”
孙世海点头:“咱们刑部比不得御史台干净,提点嫌犯多,衙役狱卒也多,平日里花销大,往内阁里头请款,多的是不批的时候。眼下这牢里还缺着块地洞呢,咱们也没钱补啊。多亏从前崔尚书会想法子。他与诸位阁臣商量的,些许小罪小案,不伤体统的,就改为罚银。此事,诸位阁部和皇上应是都知道的,您也应该有所耳闻呀。”
张三面色僵硬道:“是有耳闻……可这岂非以钱买罪?”
“可不能这样讲呀,大人。”孙世海连连摆手,很耐心地同这位年轻的上司解释,“您想想,咱们花钱供衙役捉了人犯,待人犯入狱,又要花钱供狱卒看牢,人犯在狱中还要吃食,又要有人清理那腌臜东西,且只说画押、堂审的笔墨费,每月都需几百两银子,还有这递送文书的杂役们,每个人,一日跑几趟是一贯钱,不跑干站着,也是一贯钱。这钱钱钱,衙门上下处处都要花钱,若不寻些个法子找钱,咱们岂不是要关门大吉了,又怎么捉拿坏人?”
张三听来直觉脊背有些凉意:“我上任的时候,你们怎没告诉我这些……”
孙世海长长地“啊”了一声,拎起自己桌上的茶壶,往还空着的一只玉杯里倒出些金黄的茶水来:“您上任就摊上了要案,不久又去了沿海,我瞧来可累得够呛,加之……这事儿罢,确然也不光彩,裴大人也再三拜托咱们,说您是他瞧着长大的,要咱们刑部的上下一心,好好帮扶大人您呀……这些杂事也糟心着呢,我便没往您跟前儿过了。如今您要是愿意多看看,那下官就都拾掇拾掇,呈给您看看。只是除了这议罪银,还有与讼师、文书校勘、各地州府衙门的往来银钱……”
他说到这儿,一顿,把那盛了茶水的玉杯递在张三面前,看向他笑:“瞧瞧,下官这一说,倒说太多了,怕是耽误大人查案子去。大人且喝杯茶,压压惊,回头我把文书理就,都送大人那儿去。”
玉杯茶水被塞进了张三手中。杯壁温温热热,张三却觉出滚烫。
他人虽木讷,心倒还雪亮。他很清楚孙世海和他说这些话的意思。
若把这话当成施压,孙世海确然是告诉他,管理衙门不止是查案子,刑部比之宪台,也更多了不少灰蒙之务,如果信不过刑部的下官办案,那衙门里头的桩桩件件,便都由他一个人办去,累死了他,他们也甘之如饴;可若把这话当成提点,孙世海也是告诉他,刑部的下官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尽心尽力地帮他兜了许多底子,眼下他要收归全权,就是打了所有人的脸,甚至还打了让刑部上下一心帮他办案的裴钧的脸,这对于他眼下的境状而言,是毫无益处的。
所以,究竟是把这话当做施压,还是提点?
张三握着手中的玉杯,沉默了许久。
孙世海看着他,抱臂笑笑:“大人,茶快凉了。饮茶,还是需趁热啊。”
张三沉了沉眉宇,再思索了片刻,忽地抬手饮下了那玉杯里的茶水。
茶水并不苦,在喉头留下了微妙的回甘。
待咽下去,他极低声道:“好茶。”
然后他又想起来说:“谢过孙侍郎。”
“好说,好说。”孙世海接过他喝空的玉杯,一边收拾,一边道,“那就不打扰大人查案了,我稍后就将——”
“不必。”张三短促地说道,“部院事务繁多……孙侍郎既已分担,我亦无需担忧。”
孙世海舒展眉头:“那这结案报状,大人还改改么?”
张三垂眼,将手中折子放在他桌上,启齿再三,方能成言:“孙侍郎都签过了,应是已有考量。便从下一季报状……交付时,您再随我参详一二。可好?”
“好,好。”孙世海拿起那报状,眼睛慢慢眯成了两道月牙,呵呵地笑,“下官得令。那这些人,就释放了啊?”
张三将目光从他手中报状上收回来,蹙眉一时,还是点点头道:“有劳孙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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