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之华城

　　江天春晚暖风细，相逐卖花人过桥。

　　没有沙砾苍茫，漠天烟尘，也没有粗豪的朔风和雄壮的落日。风有，普通的初春寒风，肃杀，却暗藏一种奇特妖异的力量，吹刮尽一切事物，只给它留下一片无尽纠缠的连天衰草。连天，和天空的样色一样，微黄，枯萎。这就是博州，我印象中的博州，现在的博州。

　　司楚譞因为我怀孕，派在身边大都是年大老成的嬷嬷。几英倒还留着。都说博州出美人，我一点都没看出来，尽是些歪瓜裂枣，年轻时也只能算是相貌普通，美的层次，是高攀不上了。怪不得他要从京都往这里带妾室，看这些老女人，不对胃口。
　　不过，在外边伺候的一个小姑娘，年纪不过十五六，形容却出落得很是出众。淡白梨花面，两颊一片桃粉色。长发腻如云，亮如缎。眉黛青颦，远望如山。最动人的还是她又大又圆的水杏眸子。仿佛真汪着一湾秀水，眼睛一眯，就快要流出水来。声音也干脆简断，真是个空谷幽兰。我看着喜欢，便叫到身边问几句话。
　　“你叫什么？”
　　“奴婢流年。”
　　流年！我手上一用力，银镯被挤压过火，椭圆变得畸形。我缩小手褪下，慢慢纠正它。这么多年了，还是有些我无法直面的东西。
　　她见我不再说话，不禁狐疑，问道：“主子，怎么了？”
　　我看着金蟾香炉周围环绕漂浮的烟雾，怎么也不肯散去。手指一圈圈绞着佩玉下的流苏，直到它都纠缠在一起，成了一堆死结。
　　“这名字不好，我给你改了吧。”
　　她似乎不太愿意，小声辩一句：“这是大王取的。”
　　“我能做主。”椭圆已规则，我重新戴上。让我不痛快的事，多一秒我都不想让它存在。
　　“你就叫流碧吧。流碧，你多大了？”
　　“奴婢虚一十七了。”“进府几年了？”
　　“三年。”“你哪里人？”“不知道。”
　　她被问到这个问题，顿时脸色变了，低头好一会子才道：“奴婢记不得了。”
　　“才三年就记不得了？”话至半截，我就知错了。
　　“奴婢幼时就失去双亲，流浪到博州，先卖入夏府，又被夏老爷送来这里，因而一概不记得了。连姓氏也随的夏家。”
　　“那你怎么知道你的年龄的？”
　　“是个有点疯症的老和尚掐指算得。”她努力地回想着，看来过去很长时间了。“他一见我，便说许多载不见。我好奇，便问他是否认得我，他却说不认得，但认得我一件东西，还说一通很不祥的话，说我有大祸，躲也躲不开，不如早把累及家族，祸延他人的肮脏东西丢了去。”
　　“什么东西？”我也来好奇心了。
　　“他没说明白。”
　　这个答案不免让我失望。不过，我问的够多了，便让她把我做了一半的针黹拿来，她依令快快地去了。
　　疯了的老和尚，越演越像《红楼梦》了。

　　前些年，我也遇过一个老和尚，不疯，口齿,头脑相当清楚。道行不知深浅，但说起话来非常有禅意，三句两句把我师傅绕进去了，微笑如真佛般等待他醒悟。他也给我一句箴语，罗绮断，宝光污，白骨相与白雪销。
　　当然，我没悟道。我悟了，世界上顶多多一小尼姑。

　　清晨的曙光窥视帘幕，欲入却不敢行。
　　我推开沉重的锦衾,慢慢地穿衣坐起。
　　打开窗，伸出半个身子。窗外的光线有点强，风却很柔。越过重重粉墙，小山平静忧郁的线条绵延至远方，揉入一片苍灰色。一种莫名的疼痛，在我胸腔中起伏。
　　不远处空中漂浮着个一闪一闪的东西。仔细一看，不会吧，二月份就有蝴蝶，这也太夸张了吧。可这蝴蝶翩翩地飞舞显然在嘲笑我的常识。而且，这只蝴蝶体型很大，绿底蓝纹，翅膀张开约有10多厘米，翠蓝色下翅有两块明显的蓝斑，犹如欧洲美人诱人的眼睛。眼蝶？我记得这是亚热带品种啊。再权威的常识也比不过事实。我立即出门用实际检验真理。
　　这只翠蝶大概因为“早产”和体形肥硕，飞地很慢，也很低，只停留在大约我腰部的位置。通常，美丽的蝴蝶都是有毒的，我不敢太靠近它，在一米以外慢慢地跟它游戏花丛。（只开了不到一半的花，光顾也没什么可招待的。）纵然如此，我还是闻到了一丝特别的，可以肯定，从它身上散发的香味，这香味太特别了，我永远无法忘记，它不是花香，没有花香这样清淡而恒久，大概是它沿途震翅所抖落的磷粉。我收到了这样的物质警告，不再追逐下去，避开它的行走路线，站在一侧。但它像突然有力气似地拔高高度，朝我飞来，我两边都是花木，无处躲，只得后退。
　　它的动作变得很敏捷，快速飞越我的头顶，飞到我身后不远的流碧身边，然后，停了下来，停在她的手腕上。（这只翠蝶的视力很有问题，估计远视。）
　　“啊呀，是你呀。”她把手腕抬高至面前，老友见面似的兴奋。她见我，也只得交手做礼，那只翠蝶却还没走掉，“主子，您怎么起这么早？”
　　我不回答，注意到她手腕上有一只极细的绞丝银镯，精致小巧。翠蝶就停在这上面。
　　“你认识它？”“认识。它每年都来，来得很早。今年更早，居然现在就到了。”
　　我避开它走出花丛，看着翠蝶合上又绽开它灿烂的翅膀，又问道：“太早了吧，四月才会化蝶，它怎么这么早？”
　　“主子，您第一次来这里不知道，从三月到六月，会陆陆续续飞来各种各样极其的美丽蝴蝶，白的，黑的，蓝的，绿的，五彩的，简直就是蝴蝶州。不过，六月之后，就没有这么美了，只剩下粉色的。”
　　三月，不会吧。这种中大型的蝶种，一般都在四月份破壳，成群也得再要十来天。我没法给她强行灌输自然科普知识。人家说的是亲身经历。大概真是气候变化，我也不算错，真理还有适用范围。
　　“你经常这样接触它们吗？”“是啊，它们经常围着我，一点都不怕我，在我身边飞来飞去。但却很怕其他人。”
　　“你知道它有毒吗？”
　　她放在花边的手僵了一下，蝴蝶似乎感觉到我的敌意，转移到一朵白花上去。
　　“有毒，怎么会？我认识它们很久了这么漂亮，这麽乖。”
　　“你没有感到不舒服，毫无理由的焦躁，兴奋，颤抖？”
　　“没有啊。您怎么了？”我退后几步，身后两三个嬷嬷小跑过来。
　　“没事，我有点累。你闻到香味没有？”
　　她仔细嗅了嗅空气中的气味。“奇怪，我第一次闻到这种香味，真的好香。”
　　一个满脸麻子的嬷嬷上前道：“主子，您怎么出来了，让奴婢一阵好找。快随奴婢们回去。流碧，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烧水去！”流碧低头称是，最后看了一眼轻盈飞舞的翠蝶，转身离去。
　　我看着闪烁着蓝绿色金属光泽的蝴蝶，忽然向她说了句：“或许，你是对的。”
　　流碧身形一停，扭头朝我展开一个甜美的笑容，脚步活跃地离开。
　　我低头看着微微露出的高头履的联珠花纹，轻而稳重地缓步，“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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