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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天亮了。
秋日的林中金叶遍地,像是油画里贵族们的狩猎场,马蹄踏过落叶,踩断的小树枝在脚下咔咔作响。
林中有鸟儿轻声交谈着。
四周没有虫鸣。
艾尔站在一旁,身上披着汉尼拔的围巾,抱着双臂,平静地看着汉尼拔用马绳将多克里希绑在树上。
多克里希模模糊糊的,像是要醒了。
“他杀了你妹妹?”
艾尔问。
汉尼拔抬头看向他,轻声回答道:“是的,他和他的同伴,吃了我的妹妹。”
“……”
汉尼拔摘下帽子,随手丢在地上。
他的头发不像以往那样梳得整齐,此时有些散乱,搭下来,遮住了他的右眼。
一夜无眠——
他却依旧神经亢奋。
汉尼拔朝艾尔走过来。
他穿着军靴,鞋底很硬,踩在落叶堆积的地面上沙沙作响。艾尔仰着头看他,感觉到汉尼拔的呼吸凑近了他。
“还是很冷吗?”
汉尼拔伸手将艾尔肩上的围巾拢好,接着没忍住碰了一下艾尔的脸颊。
冰冰凉凉的。
汉尼拔虽然面无表情。
但是谁都能看得出,他心情很不错。
眉眼间情绪懒散。
艾尔避开汉尼拔的手,说道:“你说呢?这破地方冷死我了,我要走。”
“不行。”
“你说不行就不行?”
“是。”
“……”
艾尔哼了一声,转身没有再搭理汉尼拔。
他漫无目的地在附近闲逛,偶尔回过头去看看汉尼拔在干什么——他看着汉尼拔用马绳在多克里希身上多绕了几圈,然后安顿好那匹从农庄借来的黑色骏马。
等多克里希醒来后会发生什么,他们之间心照不宣。
艾尔不是道德感强烈的好人,在时代氛围的熏陶下,他不择手段,阴险狡诈,干过的那些事情一旦曝光足够他坐几十年的牢。
所以他一直很平静。
待会儿也会平静地看着多克里希死去。
“我要去做些事情。”
汉尼拔将马拴好,踩着一地落叶走到艾尔身旁,低声说道:“我妹妹的骨头还在浴盆里,我想把她埋好。”
艾尔默默点头。
他们两人无声的在一起站了片刻。
汉尼拔接着将手里的那只破旧的小熊玩偶递给艾尔。艾尔抱在怀里,感觉到像是有一条小生命正窝在他臂弯间。
汉尼拔抱着浴盆走了。
最后在一棵高大的树木前停下。
他提起铁锹,挖了一个小坑。
汉尼拔将那老旧的浴盆放进坑里。
闪亮的钻石胸针,朴素的黄色小花,一条破烂的小布裙——以及一片差不多只有手掌大小的头盖骨。
零碎的,细小的骨头都在浴盆里。
而汉尼拔只留下了那个灰扑扑的玩偶熊。
“米莎。”
汉尼拔轻声呼唤,像是在试图从那些残破的尸骨中唤醒他母亲,唤醒他的父亲,唤醒他的妹妹,唤醒他原本美好的生活,唤醒他丢失已久的良知。
然而他不会得到任何的回应。
苍白的头骨上满是罪恶的痕迹。
在多年前险些死去的那个雪夜里——汉尼拔便已经对人类彻底失望。
掀起战争的生物,能是什么好东西?
贪婪,愚蠢,自以为是。
所以他怜悯他们,决定要送他们去见上帝。
“再见,米莎。”
汉尼拔看了一眼被枝叶遮挡住的天空。
他握着铁锹,将一旁的堆土铲起,盖在了浴盆之上。黑色的泥土一粒一粒,洒落在美好回忆遗存的尸骨之上。
再见吧,我痛苦的过去。
-
汉尼拔去埋米莎尸骨的时候,艾尔坐在不远处的树墩上,旁边是被绑着的多克里希。
林中鸟鸣声接连响起。
落叶覆盖下有腐烂的树果,味道很刺鼻,但那些小动物很喜欢这味道,一个劲地往树叶底下钻去,毛绒绒的腹背沾满恶心的果子的黏液,黑色的爪子扑向糜烂的果肉。
这都是它们赖以生存的东西。
多克里希睁开眼,看着头顶的枝叶发呆。
而后他慢慢清醒过来,注意到坐在他旁边的年轻人。
这张脸非常的熟悉,但此刻多克里希实在是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他。而当下对于多克里希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搞清楚自己接下来会遭遇什么。
“孩子……孩子,给我松开绳子吧。”
多克里希哀求道:“我是无辜的,相信我,我真的是无辜的,放了我吧……”
他一边说一边露出难看的表情。
脸上的皱纹堆挤在一起,层层叠叠之间藏污纳垢,衰老的苦痛与狼狈,在这张脸上赤裸裸地平铺开来。
而艾尔裹着围巾,只是看着他,脑袋稍稍一歪,非常认真地上下打量他——在阳光下,那浅色的棕发好像透明的一样,轻盈柔软,分明是温室里养育出来的孩子,一双眼睛里,回荡着翡翠绿色的水波。
在艾尔的目光中,多克里希慢慢地绝望,闭上眼睛,独自挣扎起来。
然而马绳越勒越紧。
身后传来踩碎落叶的声音。
艾尔回头——他看见那双黑色的军靴,朝他走过来,听见多克里希惊恐的喘息声,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抽气。
有一片叶子落下来,正好就落在汉尼拔的肩膀上。
他停在艾尔身前,看着艾尔。
然后伸手摘下肩上的落叶,丢在地上。
“今天天气很不错。”
汉尼拔轻声说着,突然抬起头看向一旁惊慌失措的多克里希。
“是吧?”
“……”
汉尼拔绕开艾尔,走到多克里希面前。
他居高临下,已经不是多克里希记忆中没有还手之力的小男孩,已经不再脆弱,不再无能为力——如今多克里希才是砧板上的死肉,而汉尼拔手中拿着刀,雪亮的刀锋正对着多克里希的咽喉。
“不要……你相信我,我也是没办法……”
多克里希哽咽起来。
“那个冬天实在是太冷了,你知道的,轰炸之后四周都没有活物了,我们没有水,我们没有吃的……”
多克里希深吸一口气:“而那个,那个,你的妹妹——你相信我,她患了肺炎,她本来就活不了多久的……”
“我是真的没办法,我是真的无辜的。”
记忆中,妹妹的惨叫声回荡在耳边。
他甚至能还原那一场景——刀是怎样割破她的皮肤,是怎样从胸口起剖开,露出小小的,可怜的心脏,还有白得惨烈的肋骨,空荡荡的胃与肠,哗啦啦地流满一地。
血就是杀人犯们的空气。
他记得他们是怎样激动地喘息,怎样用那只浴盆接住切成块的肉,怎样架起锅炉,怎样点火烧柴……
多克里希看到汉尼拔轻而慢地摇头。
那张脸上带着讥讽的笑意。
“不,你不无辜。”
汉尼拔蹲下身来,姿态优雅,甚至有点傲慢地抬着下巴,伸手,从多克里希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了一块用油纸包起来的东西。
汉尼拔展开油纸。
扑面而来的是浓厚的奶油味。
汉尼拔先是露出厌恶的表情,接着却又很快舒展了眉目,轻笑了一下,说道:“亲爱的多克里希先生,我想你应该知道,过度的糖分摄入,对你的身体不好。”
他那副样子,亲切又虚伪的,礼貌性的,和平常对待病人一样,恰到好处的微笑,和眼中施舍的几分善意——多克里希在这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饮食一定要均衡,先生,要多吃蔬菜还有水果。”汉尼拔嘱咐着多克里希,伸手牵起一条马绳,将面包上的油擦在绳子上。
他微微抬起头,垂下来的刘海遮住了小半张右脸,而那左脸上的伤疤若隐若现。
“总是吃肉也不太好,你说呢?”
“……”
多克里希的脸色瞬间白了。
他看着汉尼拔。
温暖的日光在他头顶上,心中一片冰凉。
汉尼拔当然不可能什么都不调查,就孤身一人前来寻仇。
在他到达苏维埃的那一个晚上,他在当地的一个鱼龙混杂的酒馆内,从那些喝得烂醉,晕晕乎乎的街头混混嘴里,知道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他们说,那位在入镜管理局工作的多克里希先生,总是往家里买一些年幼的孤儿当下人,以及酒馆附近总是失踪的妓女,还有监狱里流传的“出狱”捷径。
“我知道,你对人肉上瘾了。”
汉尼拔叹息着,将手中面包上剩余的油擦在多克里希的脸上,然后歪着头,戳破了多克里希这么多年来自欺欺人的假象:“一开始,你四处购买死刑犯,但是后来,你变得挑剔了,你需要更好的肉,需要那些——皮肉细滑美丽的女人,但你知道,最好始终是小孩子,婴儿,或者是活胎……”
汉尼拔将手中的马绳缓缓拉紧。
绳子和奶油一同勒进肉里。
多克里希张开嘴,却无法呼吸。
他痛苦地说道:“不,不是的……不……”
马绳却在这时忽然一松。
汉尼拔站起身来,扭头看了一眼艾尔。
然而接下来这句话,却还是对着多克里希问的:“其他的人在哪里?”
“……”
多克里希只是短暂的沉默了片刻。
“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
汉尼拔拉着马绳,看着多克里希,突然笑了起来。他转身朝身后的马走去,手上的马绳跟着他不停往前去。
他哼起歌来。
那个调子,让多克里希瞬间惊悚不已。
汉尼拔将马绳地一头绑在马的身上,而另一边,马绳勒在多克里希的脖子上。
艾尔短促地笑了一声。
多克里希后背的汗打湿了衣衫。
“哦,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多克里希连忙说道:“格兰茨,我知道格兰茨那个家伙……他在加拿大,我记得,我记得他在不莱梅港口下了难民船的……”
“他长什么样?”
“他皮肤很黑……”多克里希说着,艰涩地咽了一下口水:“高高壮壮的,啊——他还差点当上了党卫军呢,对啊,呵呵,是不是,是不是很可笑?”
多克里希语无伦次,讪笑着。
“哦,是啊,真可笑。”
汉尼拔表情晦暗不明,说话的那种腔调沉沉缓缓的,不紧不慢,永远胜券在握,永远傲慢优雅。
但是多克里希感觉到刺骨的危险,如同刀锋沿着他的皮肤破开,挑烂他的每一寸神经每一根血管,最终指向他的心脏。
听到了吗——
尸体原来也有心跳。
“还有其他人呢?”
汉尼拔漫不经心地整理起他的大衣衣领。
他看着多克里希。
“死了,他们都死了,战争里,都死了。”
“死了?”
“……”
汉尼拔又说道:“那跟我谈谈你们的首领格鲁塔斯吧。”
格鲁塔斯?
格鲁塔斯!
多克里希痛苦地摇头,身体颤抖,眼里闪过许多复杂的情绪,然而,最终他还是从这个名字里,深沉地感觉到恐惧。
于是他哀求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放过我吧求你了……我会帮你的,我会去,去法庭上替你指证格兰茨,怎么样?”
多克里希眼尾的皱纹扭曲着。
“你不知道。”
汉尼拔摇摇头,一副可惜的样子。
然后他扶着马背,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我还记得那首歌,那首你们唱给米莎的歌,我觉得很好听。”
他往前走了两步,走到艾尔身后,两手撑住艾尔的肩膀,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被绑在前面的多克里希。
艾尔也在看多克里希。
马浮躁地在原地踏步。
马蹄踢起一阵土尘,落叶裂成碎片。
勒在多克里希脖子上的绳子慢慢收紧。
而汉尼拔一歪头,脑袋和艾尔靠在一起,温暖的,真实而贴切的。
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有种畸形的天真。
好像这一切不过是孩子的恶作剧。
[“树林里的小矮人,平静且沉默。”]
脑海里闪过一道阴沉灰绿的画面。
孩子的舌头。
用火钳挑出来的雪一样白的肠子。
锅里冒着热气的肝。
墙角散乱污臭的头发。
多克里希闭上眼——这些是他的噩梦,也是他数年来无法满足渴望,是他再也无法寻回的饱足感。
这一切都由战争挑起由战争结束。
然而他的魂灵与肉.体已然搅碎成淤泥。
“让我们为米莎唱一首歌吧。”
汉尼拔兴奋地挑起眉,眼睛稍稍睁大,其中闪烁着残忍冷酷的光芒。那眼白上蔓延开来的血丝好似与地狱魔鬼签署的盟约,象征着暴戾与无情。
他温柔地将艾尔拉起来,扶着艾尔骑上马。
他牵着马往外走。
艾尔在马上,摇摇晃晃间,听见汉尼拔低沉的声音——
“树林里的小矮人,平静且沉默。”
“……”
艾尔低垂着眼睑,看着身后那跟着马往前蹿的马绳,以及慢慢收紧的,勒在多克里希脖子上的马绳的一部分。
马蹄声。
一踏一踏。
汉尼拔还在哼那首歌。
终于,绳子猛地绷紧。
粗糙的绳面骤然摩擦过脆弱的喉口,缠绕着往树上攀去,多克里希的喉结被勒着几乎要从喉咙里吐出来,胃里翻江倒海,然而呕吐物滚动着不上不下。
呼吸也被影响,断断续续,憋得多克里希满面青紫。
他的眼球凸起。
“多克里希先生,你为什么不唱?”
汉尼拔回过头来,一手扶着艾尔的胳膊,询问的语气异常轻快,而句末轻佻地上扬起来,像是哄小孩子一样的态度。
“快跟我一起唱吧。”
汉尼拔说着,伸手又死死拉紧了马绳。
艾尔低头就可以看见汉尼拔的脸。
疯狂。
变态。
狰狞的内在。
“森林……里的小矮人——”
多克里希断断续续地唱着,喉咙里发出难听的“嗬嗬”声,张开的嘴里,齿缝间,渗出一点血丝。
“平,平静……又……沉默……”
“啊——!”
马绳划破了多克里希的喉咙。
又继续往里压去。
“科纳斯!有的……科纳斯!他还在,还在跟他做事!”
多克里希终于无法忍受这样的折磨。
他用尽力气大喊出声。
“科纳斯……还在他……手下做事!”
“……”
艾尔回过头。
汉尼拔扶着绷紧的马绳,慢吞吞地往多克里希那里走去。他挺直着背脊,皮质手套缓缓擦过绳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扯着绳子蹲在多克里希身旁。
他压低下巴,终于彻底撕破他的皮囊,露出阴狠的眼神。
左脸上的伤疤凸起。
“告诉我——科纳斯在哪里?”
“……”
绳子因为过分的拉紧,刮在树上发出奇怪的声音。
“枫丹白露。”
多克里希呆滞的回答。
他已经快要到达自己的极限,此时唯一的渴望就是汉尼拔能够松开手,让马走回来,让他能够喘一口气。
然而,从小我们就听母亲说过——
不要相信一个魔鬼。
尤其是披着人皮的鬼。
汉尼拔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甚至让艾尔也感到了一点突如其来的害怕。
艾尔听见汉尼拔吹了一声口哨。
身下的马应声往前走。
艾尔骑在马上,摇摇晃晃。
他感觉到,一条肮脏但鲜活的人命,连通着马绳握在他的手上,随着他的挥手而可怜可悲地摇曳起来。
这枯燥无味的剥夺生命的权力——
艾尔平静地紧握住。
他在清晨时刻的微风中仰起脸,透过树隙而投射下来的阳光破碎成不规则的形状,如同水上金色的浮萍,在他雪白的脸上游动起落。
翠蓝的天际尽头传来鸟鸣声。
秋天时死去的蝉,来年夏天还会复活吗?
冬天时死去的树,来年春天还会再生吗?
不会了。
再也不会了。
永远也不。
艾尔听见身后清脆的一响。
像是掰开一只桃子。
汁水和果肉分离时,四溅开来的,好听悦耳的声音。
艾尔回过头去。
他看见汉尼拔背对着他站着,身前是一具无头的尸体,那新鲜掉落的头颅滚了一圈,脸部埋进腐烂的叶层路。
脖子上的断口一点也不平整。
是活生生勒断的。
汉尼拔的脸上被喷到了血。
他平静的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尸体,像是在发呆。低垂的睫毛盖住了他的情绪,只是酝酿着的阴森气氛依旧吞噬着四周的空气。
他回过头去。
睫毛上的血滴落在脸上。
“艾尔。”
他叫着艾尔的名字。
艾尔低低的应声。
汉尼拔微笑着。
他舔去手套上沾到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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