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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晚宴
Anne小心翼翼端起矮几上镶金边的薄瓷托盘和茶具——优雅的淡蓝色调,主题图案是花枝上栖息的布谷鸟,红蓝两色搭配颇有复古的意味,六边形的罗列则有浓郁的中国风特色——那是从遥远的东方国度水运而来,一船瓷器漂洋过海最后只得了这一套完整,自然价值不菲。Kate则用羽毛掸子将茶几与其上的法兰绒桌垫轻轻拍打上几下,待几乎不存在的灰尘都被扫净,再将一切都归于原位。
这里是汉普顿宫的主卧,奥莉薇娅公主的房间,Anne和Kate正进行着日常的打扫。估摸着工作已经完成了一半,而太阳才刚刚升起到四分之三的高度,两人禁不住长出了一口气,手下动作也慢了下来,开始闲聊起来。
“Anne,你一直跟在公主殿下身边,有没有英俊的绅士追求殿下啊?”女子间最不缺的话题自然就是帅气的男子,纵是宫廷侍女也不能免俗,Kate好奇心驱使低声道。
“那是自然,不论殿下的身份还是品貌,身边自然不乏追求者。”Anne高高扬起头颅,仿佛说的是自己般语气间充满了骄傲,“但寻常男士自然是入不了殿下的眼的。”
“说真的,还从来没有一位绅士能得奥莉薇亚殿下青眼相待?我不信。”Kate嘟了嘟嘴。
“才没……”Anne毫不犹豫话冒出了一半,却又突然卡住。
“你也知道的吧。”她的声音压低了一度,半晌,才用神秘的眼光看向Kate,“不得妄议领主,是我们一定要遵守的规矩。公主殿下一贯是最优雅得体的,也许是温莎堡田园的氛围,才让她放纵了些吧。”
“谁看不出呢。”Kate叹了口气,“公主殿下倾心于凡多姆海威伯爵,可是伯爵已经和米多福特侯爵小姐订婚了啊。”
“只要殿下喜欢,身份自然不成问题……!”Anne挣扎着想辩解什么,可说了一句终究还是噎住了。
“是啊,凡多姆海威家族一直以来都掌握着伦敦里社会的秩序是‘女王的番犬’,殿下怎能下嫁给这样的人……”
日光下泄在古老城堡的房檐处投下阴影,而两个侍女躲在阴影的角落里谈论些宫廷秘闻,到最后只是浅叹一声,造化弄人。
……
时光兜兜转转,夏天结束了,我在伦敦城已经呆了快有半年。而转眼之间,我的十四岁生日就要来临了。
我的十四岁生日晚宴自然在白金汉宫举行,姑妈还安排了盛大的舞会,几乎邀请全伦敦所有上流社会的贵族参加。
我本身不喜这样烦乱的社交却也难拒姑妈的好意,她总是说,“Livy,你和你母亲年轻时真是长得一模一样,我看着你,就想起少女时期和Auggie在这城堡中……”
Auggie是Augusta的昵称,我不知道如今大权在握的维多利亚女王与母亲曾经有过怎样深厚的情谊,单论我来伦敦后姑妈对我的照顾,我就不应该拒绝。
“好啊,姑妈。”我笑道,撩起栗色的额发,“既然如此,就由我来写请柬吧。”
我想起儿时在施特雷利茨公国,和父亲还有哥哥过的每次生日。母亲的音容笑貌已经消弭在记忆里,但父亲也不喜欢盛大而繁琐的宴会,所以每逢我的生日,父亲、哥哥、后来又添了Anne,就只是我们几个人围坐在桌前,共同度过这小小的生日。
奶油裱花蛋糕,上面装点着我最喜欢的水果——草莓与樱桃,周围是四散的玫瑰花瓣,枫糖酱在空气中洋溢出甜蜜。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握在胸前,郑重地吹熄那几枚摇曳的烛光。
“Livy许的什么愿呀?”哥哥开着玩笑问。
“嘘,不要说,阿道夫。”父亲打断哥哥的话,他把目光深深投向我,我总能记得父亲那时的眼神——深邃的、温柔的、慈爱的、带着无尽的眷恋还有透过时光刻骨的思念。他说,“这时候许的愿,只要不说出来,就一定可以实现。Livy,生日快乐。”
我将目光转回如今大厅内纷乱嘈杂的众人。
银制的铃铛与彩带点缀在大厅的穹顶,正中央是大天使亚茨拉斐尔的全身油画,周遭围绕着伊甸园众神与刚刚诞生的小天使们,是维多利亚女王特地请不列颠颇负盛名的画家劳伦斯·塔德玛先生为这礼堂绘制的。
大厅角落的餐桌上清一色是印有Champagne Moet & Chandon字样的酒瓶,看侍者托盘中的颜色,定是来自酩悦酒庄的粉红香槟。2/3的黑皮诺和1/3的霞多丽调配酿成的粉红香槟,使酩悦就此背负香槟王的盛名。
淑女们穿上了最为正式、鲸骨支撑的科尔塞特紧身胸衣,胸衣上有许多的花边刺绣。室内众人都脱掉了厚重的丝绒斗篷,紧束的紧身褡及胀起的衬裙装点着无数细纱、荷叶边、缎带、蝴蝶结、抓褶与塔克褶,营造出华丽又奢靡无比的宫廷氛围。
绅士们的阵营同样不甘落后,虽然自工业革命后英国男装逐步摆脱了法式男装繁琐华丽的特点,开始表现男子的绅士气派,但在此刻的宫廷宴会上,名门勋爵们还是穿着在伦敦量身定做的笔挺燕尾。暗色的主调彰显稳重,而领结与袖口上点缀的宝石则平添一抹亮色。
显眼的礼裙和燕尾服,满座衣香鬓影绅士与贵妇,本是我司空见惯最为平常的景象,可是……我戴着蕾丝手套的右手在身侧悄悄紧握成了拳。
因为那个人的即将到来,今天也变得不再平凡。
大厅内的音乐戛然而止。
红色法兰绒地毯铺就的鲜红步道,从大厅门口一直延伸到尽头,所有人都仿佛有无声的默契般从中间散开,而在目光的尽头处,枝状吊灯所及之处,盛装妇人身后赫然伫立着白衣执事。
绅士脱帽,淑女纤指提起了裙角;低头,躬身,致以最诚挚的敬意,致这位大不列颠之母,将全部身心都献给帝国的女人——
“参见女王陛下。”
维多利亚款款向前走着,深色的面纱垂下挡住女王的面貌看不真切,只是失去丈夫不久的女王陛下为了今天的气氛特意换了盛装,而没有身着黑色丧服。
“姑妈。”我上前几步,站到了她的身侧,亚修则极有眼力地退后一步。
“我昨日让亚修送去的礼服可还合意?”姑妈上下打量着我的衣裙,这是亚修在今日晚宴前两个星期前为我测量好尺寸,专门聘请巴黎香榭丽舍大街高级成衣店店长海德里希先生亲自设计,之后反反复复试了几次又根据我的身材和喜好不断修改,最终在昨日傍晚才将成品送到我的卧室。
礼裙的主色调是淡藕紫色,我最喜欢的薰衣草色调,主体材质皆选用最上等昂贵的东方丝绸,配以法兰西绒布、意大利绢纱和蜜色的海水珍珠作饰,蕾丝、荷叶边和绸带系成的蝴蝶结装饰在胸口,连纽扣都用丝绸仔细包裹缝合起来,展现出令人惊艳的华丽。下裙摆则是由细纱层叠而成的蓬蓬裙一直拖曳至地,在腰间还系有硬质的拖尾纱一直蜿蜒到大厅的尽头,由Anne为我提起打理裙摆。
而雪白的脖颈下是空旷的锁骨,姑妈竟然将她珍藏的葡萄藤状吊坠赠与了我。满溢玫瑰色浪漫色彩,雕刻是从文艺复兴时期就流行的植物纹样,常春藤、卷草纹、簇叶、树枝、浆果、葡萄纹和莲花堆砌而成,使本身用料就昂贵的珠宝熠熠生辉。
我之前的人生在施特雷利茨公国父亲为我举办过许多次生日晚宴,却都无可企及此次的精心与隆重。
我不禁露出了一个由衷的甜美笑容,“我很喜欢,让姑妈费心了。”
“喜欢就好。”维多利亚女王握住了我的手,“我和Auggie还都是公主的时候,就总是幻想自己会拥有一场何等华丽的生日宴会,可是……”她凝视着我,可目光却好像越过了我在看着另外的人,她摇了摇头,“后来直到Auggie出嫁我都没能给她办成生日宴会,她嫁去施特雷利茨公国后虽然还经常给我写信,可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Livy你喜欢就好,Auggie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能为你做些什么,我很开心。”
维多利亚女王、这位往日在政坛上雷厉风行的领袖此刻声音里却染上了些微一丝哽咽,于是我伸出手,拥抱住了她。
“谢谢您,姑妈。”
姑妈也抬手回抱住了我,她在我耳旁道,“生日快乐,我亲爱的奥莉薇亚。”
几秒后她松开了我,转为握住我的手,此刻身侧的亚修接过侍者托盘中与他人不同的顶级白色香槟,递到了女王的另一只手中。
维多利亚对我又露出一个微笑,随后脸上复又呈现出庄严慈祥与喜悦的神情,环视了一周诸位客人。
她没有再说其他客套的祝福话,只是向我一人举起了酒杯。
“今天这杯酒,敬奥莉薇亚公主。”
众人便也仿效跟着纷纷举杯。
“敬公主殿下。”
……
晚宴不论是餐点甜品还是佐餐酒都是极为上等精美的,姑妈与我说了几句话后就忙着和几位侯爵大人客套了,我也自知不去打扰她。无论相熟还是不相熟的贵族小姐都上前为我送上祝福,伊丽莎白还格外夸赞了我今天的礼服,看到小姑娘这番兴致勃勃的样子我不禁提起了她哪天可以来参观我的衣柜,惹得小姑娘惊喜不已。
我吃了几口甜点又环视了一遍四周,天色从开始的黄昏已经完完全全地暗下来了,我寻了个角落,忍不住有些不安,仿佛在等待着谁。
说是亲自写请柬,自然是不会让公主与女王做这样的事的,只是在请柬的最后签名。精致的钢笔尖勾勒出无人敢直接称呼的名字、以及后缀无比尊贵的家姓,莎翁笔下第十二夜中美丽的伯爵小姐,橄榄枝所代表博爱、希望、胜利与顽强的生命力,Olivia·Augusta·Lavender。纤细的墨水点在描花信纸上,仿如颗颗露珠娇艳欲滴。
他不会拒绝的,我想,于情于理无论是真心还只是绅士的敷衍。他一定会来的。
果然。
我伸手抚上蓬松的裙摆,将头一层细纱微微提了起来。
“贵安,公主殿下,能收到您的亲自邀请我深感荣幸。”年轻的伯爵脸上噙着骄矜的笑容从门厅口由远及近。他左手摘下礼帽,右手在空中虚晃了两圈,最终停留于微躬腰身的腹部,行了个极为正式的绅士礼,“Alles gute zum geburtstag, verehrte prinzessin.(生日快乐,我尊敬的公主殿下。)”
我忍俊不禁。
这人也变得滑头起来了呢,为讨我欢心还专门学了几句德语,居然也说得像模像样。
于是我回答道,“Vielen dank, graf. Sie sind sehr freundlich.(谢谢,伯爵您有心了。)”
“您的项链很漂亮。”夏尔的目光在我身上认真停留了一秒,却又极富礼数恰到好处地瞥开去,顺便对我的服饰报以真挚的夸奖。
我也垂下了眼帘,却用余光偷偷打量着他的衣着。夏尔今日又穿了第一次见面时觐见女王的伯爵品级服饰,只是腰间舍去了佩刀使得整个人的气质更为柔和;袖扣是星状银饰搭配海蓝宝石,衬托出他的瞳色格外清澈耀眼,而手中那本应戴在头顶装饰着三根貂毛的高帽配上少年精致的脸,却也与此刻的氛围无比合拍。
于是我也夸赞道,“承蒙夸奖,伯爵今日也很英姿动人呢。”
“塞巴斯蒂安。”我看他侧了下头,对身后的黑色燕尾服执事唤道。
他的执事塞巴斯蒂安永远一袭燕尾笔挺,总是那样仔细周到,似乎没有做不到的事。
执事呈上了一个红色丝绒的首饰盒,先送到他的主人手上,夏尔又双手捧住,递到了我的面前。
“凡多姆公司上个月从哥伦比亚采购了一批宝石,我无意间看到感觉与您很相配,就想要在今天献给殿下,还请您不要嫌弃。”少年的表情有些紧张,仿佛是头一次挑选送给女孩的礼物,生怕自己有一丝疏忽惹恼了对方。
但这怎么可能呢,他可是大不列颠最年轻却手段圆滑的伯爵阁下啊。
“多谢伯爵的礼物了。”我笑着接过,面对着自己打开来。
不是胸针就是项链,我在心中这样想着,只是在打开看到它的瞬间就被晃花了眼。
是一枚祖母绿灵蛇形状的胸针。
蛇形首饰代表着智慧和永恒,是大不列颠最为流行的珠宝样式之一。因为维多利亚女王格外偏爱蛇形装饰其中的寓意,是以引发了一股新的潮流。
但这枚胸针却并不是司空见惯的造型。胸针主体为新月形,由一整块细腻的珐琅制成,祖母绿宝石的灵蛇蜿蜒其上。蛇身之上满是复杂精细的雕刻、将每一片鳞片都细细描绘,而蛇形的雕刻与其后的纯银底座浑然一体,堪称是精妙绝伦的工艺与设计。
我抬起头来,深深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我想殿下您的琥珀色眼睛一定与祖母绿很相配。”夏尔开口道,语调罕见地显得有些局促。一句话落,他又看了眼我颈间的葡萄藤吊坠,眼底的光彩暗了下,“失礼了,在下这份礼物当然不能及殿下首饰的万分之一珍贵,但这只是我微薄的心意……”
“我很喜欢,凡多姆海威伯爵。”我打断了他的话。
我想要毫无保留地表示出自己的心意,我知道自己此刻语句不如平时被教导的那般委婉得体,但今日这个时刻,我突然就想说给他听,不想让他误解了去。
我看到夏尔睁大了眼。
“您不必妄自菲薄有什么配不上我,伯爵付出的心意我明白,所以只要是您挑选的,我都很喜欢。”
你是大不列颠世袭伯爵,女王陛下的番犬,统领整个伦敦地下王国;可我只是施特雷利茨公国娇生惯养的公主,平生别无所能,一切地位都不是因我而来。
第一次你救我于危难,你说自己的职责是保护我的那刻,你就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你没有什么配不上我的。
“这个生日能收到伯爵的礼物我很开心,真的,谢谢您。”
我由衷地露出一个温柔如水的微笑,看到少年也弯了眼眶。
其实,蛇形首饰还有一个背后的故事,我不知道他是否知晓,又是由于什么原因才选择赠与我。但是……
于他,于我,于我们如今的相处。我的心中突然涌出了一种极度的渴望,从未充斥我的内心波涛汹涌的满足感,还有,第一次对未来的憧憬。
阿尔伯特亲王送给维多利亚女王的订婚戒指上,就雕刻着一条祖母绿的灵蛇。
而灵蛇寓意着永恒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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