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不归

作者:花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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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钺(三)


      东菑在众僧人时不时转过来的警惕的目光中走了一隅墙角,在墙角处敲敲打打,当然,结果并没有多出意外——并无所获。他并不甘放弃,继续游走敲打。与时同时,另一边的袈裟老僧先是再念了那句耳朵听成茧的四个字“阿弥陀佛”,这才慢悠悠地道:“师叔既是不愿醒,我等也不便继续打扰......”

      海文小和尚的脑袋埋在枕头上,眼帘盖着的眼珠无声地转溜了圈,没等他心里稍稍喘口气,却听那令他十分气短的老和尚接着道:“......但听闻师叔又犯寺规,却不能不搜查一二,望师叔海涵......”说完便示意身后一列僧人动作。

      众僧人眼观鼻鼻观心,四散开去,动作迅捷地翻找。
      东菑皱眉。
      那海文和尚一动不动,定如海中神针,令东菑逐渐心沉。果然,一众人又是搜查无果。袈裟老僧站如枯松,一派淡然丝毫不惊讶的模样,显然早已猜测。他一双矍目向房间四射而去,不放过任何一处。

      东菑站在一隅墙根,瞥了眼床上躺如死尸的和尚,深深蹙起了眉头。而此番心焦之余,他却意外地生出了点“闲心”,想到那小和尚面朝里谁也看不见脸,心里指不定乐开了花嘞,真令人心烦!
      目光下意识向半隐在黑暗里的人看去,却见那青年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温润的脸上竟是扬起一个令他气结的似冷亦嘲的小笑脸,东菑只觉一口气闷在胸口,几乎郁结!他心里不禁哼哼,正是不快间忽然想起什么......

      东菑身体骤然一绷,眼睛似有亮光。他迅速摸向储灵袋,摩娑须臾拿出音尘绝,心中细细思索一番,念出一道法诀,音尘绝立时幽芒大放,竟是在他手中无奏自响地发出呜呜哀音。这幽音时轻时重,时低时高,在幽暗的夜色里如鬼神之泣,听之哀伤,呜呜间,恍惚又似闻得心切焦儿窥闻远方友人亲昵而悲伤的呢喃,又像比肩的战友沉痛的召唤......

      在场之人的目光一下子全落在人与萧上。
      韩修饬的笑容愈发温和,袈裟老僧却忽然眉头微锁。

      突然,地板上隐隐传来嘎吱嘎吱的响声,东菑霎时神色一凌,这声音似正从他脚下传来!刚一低头,便见地板骤然一裂,一个物什直冲他面门而来,快得他完全看不清那是个什么东西。周围人神色俱是一惊,更有甚者惊呼出声,床上的海文小和尚却乍然坐起,在诸人震惊的目光中,那物什却在关键时刻急转了个弯打在少年胸口,将他整个人一下子打了个仰头翻倒在地上!

      东菑痛呼出声,海文和尚神色骤变,紧着一脸哀痛神情。东菑揉了揉胸口爬起来,将那东西拿起一看,果不其然——这熟悉的物什却不是聂清的玉清天钺扇又是何物?

      深色古木制的扇子柄上摇摇欲坠地挂着根金色布条,布条上画着奇怪符文,应该是束缚符篆之类。东菑的手止不住微微颤了颤,他缓缓伸手去扯符篆,未能扯开,不觉心口一紧,再施二法才艰难扯下,方略微松了口气。

      他白皙而微颤的手轻缓地打开折扇,动作小心翼翼如手捧盈水,眼中有泪,一时心绪之纷繁如千丝万缕的五彩流光线纠缠在一起,幽夜梦回里心心念念,难放下......是他吧,是他的吧!

      仔细摩挲,从束集的扇柄至嵌着奇特玉状的扇骨,到连山碧水雕画着奇怪“玄离”“谛听”二神兽的扇叶,无不是那人曾用之护了自己无数次的法器......

      十几年来,还有哪番令人如此血液沸腾,心绪纷杂?

      似乎有什么,冲破心海的束缚直上咽喉,注入眼眶;有温热珠璇哽咽在喉,有盈盈滚烫的珠玑玉碎溢出眼眶,沿着脸颊划落......
      他颤着唇,似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一音。原来是激动而致口不能言,泪不禁流。

      半空中的音尘绝渐渐下落,飘在东菑面前,刺目的幽红色逐渐和缓,变成柔和的淡红色光晕,像是也含笑。

      “施主。”
      衣脚摆动,一双黄褐僧鞋出现在东菑面前。

      东菑听到这声音方才缓缓回神,然后颤着肩膀抹了把不争气的泪,在这么多人面前,一时心中微羞赫。
      他缓缓将天钺扇合上双手紧紧攥在胸口,颤抖的肩与哽咽的泣音被他强自压了压。抬头,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望着袈裟老僧,没想到没等话出口一个泣嗝却先行而至,不禁赫然。忽视掉这奇怪的感觉,他的声音已经有了些许嘶哑,“可不可以告诉我,这把扇子,是被谁送来的?它的主人,你们知道在哪吗?你们是不是知道?求你,告诉我......”他说着便作势弯腰磕头。

      老僧微一抬手,止住他磕头的动作,道:“施主不必如此,有缘自会相见。”
      这话说了与没说有何异?东菑望着他,其实心里也猜到他当是不会告知自己,但总不能就此轻易放弃。

      “大师,我一界俗子,怎能窥得天命知有缘无缘,我既不知这一世还能否相见,亦不知下一世又能否相识,佛祖最是慈悲,却连这一点希冀也不愿给吗?我不怕无望的等待,也不怕无果的寻找,可我怕,我怕人世孤独,地底幽苦,便是死,我也寻不到他......他......若我明知他受苦却不能解他之苦,亦无法同他一道承担,若是这般、若是这般......”

      他将头深埋住,垂落的发丝挡住光,落下阴影,看不明他神色,只有微微的不停颤头的肩膀隐隐昭示着他复杂而痛楚的情绪。

      “施主请勿焦躁,”老僧慈悲模样,“我等曾答应了送扇之人不可多言,出家人不说妄语,望施主体谅。”

      东菑脊背僵住。
      空气隐隐沉默下来。

      过了片刻,东菑缓缓抬头,湿润的发红的眼睛定定望着老和尚,问:“真的不能告诉我吗?”

      老僧摇头。

      东菑敛眸,顷刻后慢慢站了起来,同时他的目光向四周扫去,似在韩修饬的身上多停顿了瞬间。东菑缓缓攥紧了玉清天钺扇,而当他抬眸时,眼中那双方才浸过水发红的眼睛里此刻只有轻微的血丝,那眸深处更多的,是被昏黄的火光照得熠熠的清明,那双清明的眸中,隐约透露着坚定,似乎还带了点近乎视死如归的决然......

      他启唇,缓慢而清楚地说着:“我要把它带走。”

      老僧如松不动,周围人的目光却一下子全定在了他身上,众僧持木棍的手都是下意识一紧。

      空气中隐隐剑拔弩张的氛围渐渐发酵,愈传愈快,愈来愈紧......

      屋外的风更大了些,透过门窗卷进来,摇曳了灯火,猎猎衣裳。

      不知何处,忽有烈风掀起,有人沉喝一声,接着人影云云烛火晃动,棍棒与尖锐的利器相撞,刺耳的破风声中又有低沉的铿锵声接连响起,动静渐大......海文和尚一下子跳了起来,惊恐大叫:“干嘛干嘛干嘛干嘛呢!好好的怎么动起手来了?!打什么架啊要打出去——啊!小兔崽子你给我小心点,撞着我你陪得了吗——啊啊啊~那那那谁谁谁别别别过来,救命呀杀人啦~寂、寂灭侄儿快快救我!”

      寂灭,也就是东菑面前的袈裟老僧听着这撕心裂肺如杀猪般的吼叫不禁眉头一皱,眉心突跳,海文和尚如被踩了脚的兔子惊起大跳,口中还在不断吼道:“寂、寂灭侄儿你干嘛呢,还不快快救我?!!再不过来你唯一的师叔就要没啦——啊!小兔崽子你打架打远点,别老往我这边飞啊,你师叔祖我没糖给的!”

      差点撞着海文的年轻和尚抓着棍子从床沿地上爬起来,一点没顾身上的伤,皱着眉头对海文说道:“师叔祖你别喊了,放心我们不会让你有事的。”

      海文“喝”了声,睁大了那双小细眼瞪着他,不以为然地大叫道:“‘放心’,我怎么放心?你们这么多人都打不过别人一个、两个,我怎么放心呐——嗷嗷~寂灭侄儿我房子要没啦——啊小兔崽子你别碰那儿,啊呀,我的小金镯子我的小翠玉啊~哎哟哟我的小白剑......小崽子你给我等着,我记着你了!!!打、打完架别跑,我跟你没完......嗷~别别别别砸那儿......”

      这场助音的“热闹”打架中,上窜下跳像个呱噪猴儿的海文小和尚可谓出了不小的力,突然,他尖锐的声音再次飚上了一层楼,动作极快竟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窜到另一隅,只听身后轰然大响,他原来站着的地方已是瓦碎屋倾,尘土飞扬!

      摸摸胸口,海文摇头心有余悸,道:“乖乖,幸亏和尚我跑得快,要不然这寺里又得有一大损失......”忽然,他整个人腾空飞起,却是以抛物的弧度被人抓着僧衣后领丢了出去,随着他惊恐的大叫声砰地砸在地上!

      海文嗷嗷大叫,在地上滚了一圈后方才揉揉脸揉揉膝盖一脸生无可恋、痛苦万分地——翻个身,面朝黑暮。小细眼睛快速搜扫,一下子找到了某个人,便龇牙咧嘴又开始大叫起来:“哎呀不行了起不来了,寂灭侄儿要谋杀亲师叔啊,没天理了呀......”

      寂灭只觉得脑仁一抽一抽地发疼,他一面游刃有余地接下东菑打来的法器,一面瞥了眼海文,道:“师叔你莫要再胡说,安静一些......被你吵得脑瓜子疼。”他最后一句降了好几个调,不过随口一句呢喃之语,哪想这海文小和尚三把力没有耳朵倒是极为灵敏,一听他此言当即不满,又开始在一边嗷嗷叫唤,“胡言胡语”。

      这寂灭平时最是正经不过,又是主寺里寺规,在寺里向来威严,人人都敬怕他,却只有这位年纪轻辈份大整日里像猴一样爱上窜下跳的小师叔最爱惹他,与寂灭的简言简语相比,这海文像极了上辈子是个哑巴似的,只要他一说话就难得停下来,颇似要将上辈子没说过的话全给补回来似的。
      长此以往,只要寂灭一见到海文小和尚说话便下意识神经突跳,什么涵养礼仪也总能被丢得七七八八。这海文简直像生来就专为克他的!

      东菑趁寂灭稍分心时一个退步飞出丈远,正举萧欲吹,欲奏一曲《万鬼出》,唤八方阴灵恶鬼助阵,刚吹一音突然莫哀地想到这里是寺庙,以他的修为召来的万鬼莫说进,退还来不及呢,哪里能帮忙?
      这招却是怎么也使不出来!

      而那厢寂灭老僧使了个佛家真诀正一掌向他打来,东菑不得不收起心思,他自知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敌不过这修为高深的老僧,自不敢真接,便使巧法躲避老僧,哪知这老僧人老心明,他的目标却也不在东菑身上。

      只见东菑飞旋一侧身,那老和尚竟是一把将手中佛珠丢了出去,东菑顺手便以手中音尘绝而挡,这一萧刚接那方老僧的枯手便劈了过来,东菑匆匆接下.....却不想这老僧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东菑怀中的一扫,东菑脸色大变,骤然感觉手中的扇子几欲脱手他便再也顾不得什么,也不去挡和尚的手了,使了全身法力灌注手心与和尚争扯扇子,却是不躲不闪任由和尚的手掌向自己身上劈来......

      正是电光火石时,便听空中不知何处突然“铮”的一声,似金刀银剑的碰撞猛然刺入空气,隐隐有轻捷破风的声音从一隅穿来!这声音是尖锐的,却不怎的竟似乎还带了点文文莫莫的清冽,在众多僧人还来不及反应时,空中骤然一亮,一把淡如清霜的剑从空中斜刺下来,正刺向东菑与老僧中间!

      剑光凌厉,剑气逼人,老僧古目一眯迅速收手,却见那剑的剑气呈一边切的形势向老僧斩去,老僧迅速倒飞出去,同时使了个佛家真诀一掌将锋利的剑气逼了回去。

      屋外的风呜呜地刮,摇曳的灯火明明灭灭,朦胧了人的视线。

      所有人,忽然一下子静了下来,就连那方之前一直吵吵嚷嚷的海文都一下子卡住了声音,定定望着那人。

      却见清淡的蓝光过后,那少年的面前正背对着他站着一人,此人身量颀长,身姿挺拔,执剑而立,散着淡蓝光色的长剑如月华似霜,寒峭的皎清辉剑尖直指寂灭老僧,寂灭老僧眉头微锁。

      青年静静站着,一张清俊的脸此刻面无表情。风过,黑发飞扬,白衣猎猎,他不言一语,未动一分表情,却让人无端产生距离,就似那域界边境于雪夜天地里孤单驻立的守卫修者,不可亲,不可近,在东菑的面前,却无比地可靠。

      东菑呆立当场。
      凝望着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背影,他过了好片刻才颤着声音轻轻叫了声:“......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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