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方

　　星云门的简狄长老怎么变成两个了？还晃晃悠悠、如同酒醉？第四场还没打完，他这就如此心猿意马了？

　　鷟隆不禁又是一阵心浮气躁。他执掌天霄宗整整两千年，近五百年来顺风顺水，却仿佛所有的坏事都集中在这五十年一齐爆发——尤其是近半个多月来。仿佛他所凭仗的一骑东风都被神明开玩笑一般收走了，惟余一地零落狼藉。

　　昔日青云平步、一蹴千里，鷟隆根本忍不了分毫云泥落差，吞不下丁点人走茶凉。他只觉得心火旺盛、神识不稳，便要向简狄长老猝然发难——

　　嗞啦。嗞——啦。嗞啦——嚓嚓嘎——咯咯咯吤——

　　鷟隆忽然紧抱着头颅，从玉座之上翻跌下来！他双目暴突，血丝瞬间爬满了眼珠，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声，仿佛痰液堵住喉咙，上不去下不来。鷟隆浑身皮肤涨得赤红发紫，血管如丑陋的蠕虫浮凸出表面，他不住地颤抖着，手脚抽搐 ，似乎完全无法自控。

　　简狄长老本在一旁欣赏昆山宗倏忽飞翩的剑法，正欲击节叫好，身旁突传来咚的沉闷一声。他吓了一跳，向旁边一看，便见上首天霄宗的鷟隆掌门伏跪在地上，望之煞是狰狞可怖，似有走火入魔之兆。

　　鷟隆的名声离阴沟恶鼠也不差多少了，以往还明里暗里踩过星云门好几脚，是以简狄并不想帮忙。他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有几分想笑，只觉得这老贼总算遭了现世报，真是活该。呸！报应！

　　但让一宗掌门像条半死不活的狗一样口吐白沫、瘫在观礼台上，也有碍观瞻。见暂时无人注意到这边小小骚动，简狄正想着如何不声不响地把这老狗弄走，忽地眼前一亮。

　　“女姜长老！”他向一旁抱剑眺望比武的女子传音入密，简单交代了一下事情的原委，便见她向着这边疾步走来。

　　“简长老，我宗招待不周，让您受惊了。”女姜歉笑道，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掌门这两年冲击位阶壁垒，曾有灵气走岔之事，至今未好全。若是情绪激动、神识不稳，就会如此失态。此乃宗中之密，不便外传，是以大家都不甚清楚。长老莫要惶急，掌门休憩片刻就好，不妨事。”

　　“只是今日余下的主持工作，我走脱不开，便只好拜托各位长老受累出力，主持大局。待掌门身子好转，必有重谢。”

　　“好说好说，简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鷟隆掌门托于你照看，我等俱是十分放心啊！”简狄笑道。天霄宗女姜出了名的头脑伶俐，手脚也麻利，这几日举行剑祭，诸事繁冗，上上下下皆是她一手打点。虽看不上鷟隆如此甩锅，让一个女子扛鼎，但观此女行事，确让人十分信得过。

　　他把鷟隆拖将起来，正欲给他先施一个轻体诀，再交付女姜照看——这点风度还是要有的——忽觉足下大地隆隆巨震，似久睡的凶蛟狂鲸从长梦中惊醒，咆哮汹汹，矫矫翻腾。

　　简狄一个趔趄，险些站立不稳。这震动只一霎便消失了，他却仍有些纳罕：今日临出门前，他还给自己算了一星卦，乃上上大吉，何曾卜出天霄宗有地动之祸？

　　手里一轻，却是女姜已将昏死过去的鷟隆接了过去。他正惊于她臂力惊人、不似寻常女修，女姜却笑道：“简长老不必烦忧，区区地龙翻身而已，我宗自有应对之法。掌门身体耽误不得，我先行一步，此处便托与诸位长老了。”

　　简狄浑身却起了一层密密的粟。

　　他晃了晃脑袋，只见女姜带着得体的微笑，轻扶着鷟隆，端正地行了一礼，方款款而去。

　　是……刚刚地龙震花了我的眼吗？怎么看见，这女修……

　　低着头，对着天霄掌门，露出了一个异常狞怖森然的微笑。

　　仿佛噙着刻骨的毒仇。

　　仿佛要将鷟隆扒皮抽筋、噬肉饮血，也无法消除的，绝望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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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霁雪险胜鹰佐，自己也受了不小的重伤。

　　对方成名已久，蜜口蛇心，谈笑晏晏间便能出其不意、痛下杀手，对战之时刀刀无不直逼要害，阴招频出；他修为亦是化神之下最强元婴，灵力绵绵不绝，技巧娴熟老辣，与他对招颇为吃力。

　　但是，想要赢的好胜心从未如此强烈过。

　　——尤其是在听说了“神荼令”的存在之后……

　　内心对那东西，突然涌上了莫名其妙、异常强烈的渴望。

　　她并没有什么眷恋之人。与她感情深厚之人，也没有早早逝去、坠入黄泉的。她明明不需要那块虽然神异——于她却如同鸡肋般食之无味的令牌。

　　为什么呢？她仿佛找了一个人很久很久，哪里都寻不到。

　　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也想去试试，她也不愿放弃这个她虽不愿相信的可能性。万一——万一呢？就算空欢喜一场，也好过擦肩错过。

　　兰霁雪十分困惑。她没有这样的记忆，要寻找的那个人也模糊不清，这却确确实实是她的感情。真切地仿佛亲身经历过一样。

　　……头又隐隐作痛起来。昨日一战，虽自己一身兰衣已经被染得透红，实际上，大多都是皮外伤。三个师妹大惊失色，抱着她哇哇大哭，义愤填膺地要给鹰佐下泻药，她反倒没什么感觉，只有些脱力的疲惫。

　　令她始料未及的是，樗里那个脸皮薄的人竟亲自登了女修门，送来了奔雷山庄的疗伤秘药。她有些想笑，可看见他绷得紧紧的面容和紧抿的嘴角，她心里也无措了起来，竟顺势把那药收下了。

　　她自己就是修真界最好的医者，何尝需要别的什么秘药呢！却不知为何，不忍拒绝那片赤忱的心意。

　　这头痛之症，她也自查过，但却找不出任何问题。是她多心了吗……自从自己口出不逊、错怪好人，赶走了小瑶妹妹，她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仿佛被挖去了一大块，风漏进来，混杂着愧疚与担忧。

　　这孩子孤身一人，能去哪里呢？她还未辟谷，这两天可曾吃上热饭？夜里又宿在哪里呢？

　　“兰姑娘？姑娘可是有所不适？你在此稍候，我、我去寻蓬莱的仙子来为姑娘诊治！啊，我这里还有两颗大还丹，姑娘先服下一试！”身旁不远处，传来樗里默担忧的问询之声。

　　“樗里道君不必如此。大还丹可遇不可求，霁雪只是小毛病，不妨——”

　　轰隆隆隆隆！

　　只听得隆隆之声由远而近，刹那间地动山摇，大地震颤，峰林飞崩，山川震眩，声析江河，势崩雷电！阴风卷空怒号，刮擦人面，仿佛利镞穿骨；狂沙扬地长嘶，扑打人肤，仿佛罡刀劈肉！

　　日昏风鸣，僵木狂喧，污河乱浪，塔撼铎碎，轰雷下瓦，巢颠骇鸾，诸天列宿好似马上就要分崩离析，万万星宇变作旋室，颠荡不止。

　　弟子们纷纷御风御剑御法宝，四散逃窜，踩踏无数；各宗长老猝不及防，赶忙撑起结界呼喊自家弟子前来避难，声音却淹没在越来越大的山崩地裂声中。赤八六神无主，一溜烟跑了，几个长老暗骂他不要脸，却也脱不开身把这废物抓回来。

　　樗里默勉强稳住下盘，将长剑剑柄递向兰霁雪，大喊：“兰姑娘！快拉住我的剑！此地不宜久留，地基极易塌陷，我先带姑娘一同出去！”

　　却见兰霁雪只匆匆向他这边瞥了一眼：“樗里！你先带几个修为不足自保的道友走！我无事！甜雪还在上面，我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你快走，别管我！”那道纤细的身影如同一道银青的闪电，刹那间便冲进了沙暴滚滚、乱成一团的高台！

　　“兰姑娘！周姑娘她——”樗里默目眦欲裂，却听见身旁传来弟子哀鸣呼救之声。又望了一眼飞石乱溅的高台，想起兰霁雪的嘱托，一咬牙，一手拎着一个弟子，又往背上甩了一个，便捏诀往外急冲。

　　没两步，耳畔突然传来一声焦急的厉喊：“少庄主！少庄主留步！您看见我姨母——看见女姜长老了吗？！她去了何处？！”

　　“陆公子？”粗粗一辨，樗里默便认出眼前削瘦的青年就是那日假意热情，给他们指错路的凡胎。只此时事态紧急，不便出言质问，何况救人要紧，他脑内一思索，便疾声回道：“方才偶见长老搀着鷟隆掌门去往蘅宫仙坛西南了！默先带几个道友出去，陆公子还请多保重！”说罢，便纵身驾风而去。

　　“西南……是姜姨的汝焉峰！姜姨去那儿做什么……不，没时间瞎想了，我得去找她！这是脱离天霄宗的大好机会！姜姨为天霄宗卖命这么多年，纵然有什么恩情，也还够了！母亲的大仇再报不迟，先把姜姨哄住一起走！”陆元禧捏紧了手中女姜送给他的短匕，跌跌撞撞地向汝焉峰跑去。

　　蘅宫仙坛，天霄主峰，不过须臾，便化作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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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鷟隆从剧痛中醒来。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被生生剥离拔除，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活生生撕成碎块！耳旁隆隆巨响，头上惊雷滚滚，双脸火辣辣地疼。

　　“唔咕——呕！！！呃、嘎、哈……”

　　“呵呵……老狗，你总算醒了……我倒是还有点担心你就这样死了，这样，不就见不到这一出世上最绝妙的好戏了吗？不让你亲眼看着你最爱的天霄宗覆灭，我永远不会安心……”

　　“嘶……嘶……你……放肆……”

　　“嘻嘻嘻嘻嘻……你听见了罢？蘅宫崩碎，诸峰倒塌之声——啊啊，这是我五百年来听过的最美妙的声音！还有你死前的惨叫！！！”女姜双手捂着自己的脸，陶醉地笑出声，忽然目露狰狞，一脚狠狠碾在鷟隆右手之上！

　　“啊——啊啊啊啊！！” 鷟隆惨嚎出声！女姜分明早已是半个废人，这一脚却如同千钧，他的右手被她生生碾碎！肌肉连着骨骼，通通化作肉泥！

　　“咕、咕哈、贱、人——”鷟隆浑身抽搐，面皮颤抖，双目似要喷出毒火，将女姜灼杀！

　　“咦——？原来你这样畜生不如的东西，也会觉得疼吗？”女姜吃吃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却流下了滚滚长泪，“你也知道疼啊……那我的阿萝呢？！我的瑶瑟呢？！你毒害阿萝，让她为天霄宗流干了最后一滴血；你陷害瑶瑟，让她生不如死地被你锁了五百年！她被你们整个鎏兰、整个修真界、整个三界吸食灵力，连骨头缝都被生生榨干！你们将八十八条咒神锁穿透她的身体时，何曾感到一丝一毫愧怍！你们还嫌她流的血不够多、不够红、不够让你们喝得肚皮滚圆、让你们立刻飞升上仙！”

　　“活该……活该……”鷟隆的双脸高高肿起，仿佛被人连扇了几百个巴掌。那人犹嫌不解恨，在他脸上用剑连戳了数个血窟窿。他说话嘶嘶漏风，却仍要发声，仿佛这样便能将女姜那颗血肉模糊的心伤得更狠、更深。

　　“轩辕媓，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呼呼呼……嘻嘻嘻……咯咯咯咯咯！你在这儿冠冕堂皇，可真令人作呕！你也配！轩辕姈是怎么死的，东君是怎么生不如死的，你摸着良心说，里面没有你这位大义凛然的好姐妹出的一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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