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

　　春来时，情定出生枝芽；夏来时，待花开需静待；秋来时，萧风与蒴相伴；冬来时，天寒有卿甚暖。
　　弘历回京不就天气便凉了下来，江浙一带的气候实在太好，晚秋将至时竟也不觉得冷，还是向北的这一路越来越凉。回来的第二日便得了风寒，让弘历觉得奇怪的是：怎么这些年在圆明园时没这么矫情，这不过走了趟江南回来就扛不住了。此时这病但也不是全然不好，也可以好好调养一番。
　　可惜，弘历正欲偷个懒，懿坤见他面色虽是疲惫病态却还有东张西望的精神，便知他心里有何算某。
　　懿坤在床边坐下说：“我知道你一路辛苦，也明白你想歇一歇是为了更好的处置功课。只是这赵局每日都在变化，我怕你稍不留意就错过些什么，况且你都觉得这身子似乎比以前娇气，皇阿玛会如何想？”
　　这一问倒把弘历问住了。雍正爷以勤治天下，特别是在那次天灾之后。当时弘历虽在江南却也有所耳闻。此事到了那边，竟被人传成“那是雍正杀父夺位的报应”。真是无稽之谈！
　　他若告假便是最大的不妥。何况沅卿之言恳切，每一句都是为自己最为慎重的考虑。如此想着也觉自己着实不该，也就彻底作罢。
　　于是弘历告假的这一日也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偷懒的时间。
　　身负重任勤，时日去也快。携手并肩进，秋去冬雪来。
　　一年过得飞快，紫禁城又是一片雪白。弘历想着，额娘终于不用仍在圆明园受冻，便是最大的欣慰。永寿宫虽离养心殿最近，但雍正依旧很少来此看望。这是大清最为平静的一年，而在紫禁城里的丧事却只会比往常更多。
　　十二月底，御花园中的腊梅个个打着骨朵，还没开花，便是园中唯一的景色。
　　这个时节天寒地冻，到极少有人来此欣赏这些傲而不娇之花。只有懿坤常常来此无人处，时而静坐时而舒展拳脚。宫墙之中每一个招式都武得小心翼翼，慎之又慎。
　　弘历难得早归，回到乐善堂却不见沅卿等候，心中有些不适。想来懿坤会去哪儿呢？他没有再坐等下去，叫李玉拿了个瓶子，跟自己去折些梅枝。待懿坤回来也好给她寻个开心。,
　　行至浮碧亭假山旁，有个熟悉的娇小背影正拿着一件斗篷站在雪地里往几株腊梅树的方向望着。弘历走近一看果然是黎樱在这。
　　李玉上前拍了拍她的肩，竟把黎樱惊得回身就是一拳，还好这小太监跟在他家四爷身边学了些挤满蒜皮，微微一闪了过去道：“你这丫头！四爷到了，你还不住手。”
　　黎樱俯身向其致了个歉道：“原来是四爷，来了也不叫先出个声，奴婢冒失了还望爷见谅。”
　　弘历赞道：“有两下子嘛！瞧你拿着斗篷，可是你主子在那儿？”
　　黎樱看着四阿哥的手指着的方向点了点头，来不及答什么就见他急忙拿了李玉手里的瓶子，往刚刚指的方向去了。
　　黎樱问：“你不跟着了？”
　　李玉看了看自家爷的去势耸了耸肩道：“要去你去吧。我啊，先歇会儿。”
　　御花园中的腊梅不多，都是去年从江浙一带移植过来，共不到二十颗。弘历前些天还去找皇阿玛讨，结果他说：“树呢都在御花园，一共就那么多，那一棵这一棵，如何称得上欣赏？没事待你福晋去逛逛园子，就什么都有了。”
　　讨要也只得作罢。而弘历一如既往地忙，不曾多多伴她身旁，不曾陪她到处逛逛，不曾时常关注她走在路上是否觉得形单影只。
　　独自一路这般想着。恍然在这小小梅林最深处，看到一人矫健身姿，手持一柄梅枝，武得柔美豪迈，犹如天人下凡。让弘历沉浸其中。
　　他放下瓶子将斗篷挂在一旁，踱步上前与之共赴。武成了舞，周围的花好似盛放般灿烂。灼灼目光外，白雪圣洁映出一对儿眷侣，神界不过此景。
　　渐渐地懿坤步伐开始飘忽起来，弘历察觉到她似乎是累了，便收了兴致，与她挽臂安坐在一边的树下。她倚着他，多想就这样岁月静好。
　　……
　　新年的祭天仪式之后还有几场小型祭祀，本应一并由天子执行，但雍正爷似乎尚有别的打算，一直没有言明是要自己去还是由谁代行天子之礼。
　　直到礼部的最后一次催问，雍正才似昭告天下一般说了两个字“弘历”。礼部尚书才算心中宽慰了些许。
　　如此一番安排下，大约无人不知晓下一个皇帝是谁了。弘历却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该是个怎样的心情，他知道那个地方没那么好坐。
　　最后一场仍在太庙收尾，弘历站在首位看着祖辈的神位，香烟缭绕在四周，在这里享用着所有人的朝拜。他似乎可以看到先祖打下这大好河山，何等艰辛不易才能再次受之万世称颂。
　　弘历看了看自己脚下，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他想：若有一日他不是替谁来此，必定不负祖先之志还天下一太平盛世。
　　祭祀结束后，回去紫禁城的路上。就在这儿，从儿时起不知走了多少回。以往都是躲在角落不可轻易抬头，而今日他路遇万人之上，抬起头是对天上祖先的礼遇。代天子行事荣耀备至，想着却是突然打了个哆嗦。
　　弘历骑在马上，一阵凉风经过让即将进入午门的他醒了醒神。短暂的荣耀时刻和那些危险的幻想就此结束打散，入了宫门，心态该回到以前才好。
　　只是方才的心绪若被谁看出，便是浑身长嘴怕也说不清了。
　　在这儿，多为自己殚精竭虑是预防他人最好的法子。也许稍有不慎就会有枝节横生或阻挡去路亦或变作利刃为己所用。
　　出了正月，各处景象尽是春回之象万物复苏。尤其是景仁宫里的牡丹枝叶，由下至上的嫩绿色与沉沉死气中充满生机。似是在预示着，某个人即将复苏。
　　从景仁宫直接通往养心殿的路似乎已很久没人走过，起点无人问津，终点却格外热闹忙碌。她身着素衣发无朱钗绒花，纤纤足下不着鞋袜，非服丧不落下的发丝垂在脚踝以下，在此之前从未有人见过甚至想过她会如此萧索。
　　路上的宫人侍卫，见了她无不行礼问安，同时惊讶她的突然出现及为何如此打扮。她全然不做任何理会只是往前走着，一直走着。
　　此刻的雍正爷亦为此大惊失色，他吩咐所有人：今日事若有人敢相互议论，杀无赦！并且遣散了殿内众人，待她到了直接进前说话。
　　行至养心殿外，回头看了看这正好春光，她希望出来时自己再不用看到任何景象。
　　雍正看着她如此走入并跪在自己面前，心中不由涌上一股酸楚。也许这就是一代帝王所剩无多的夫妻情分，也许只剩下一丝愧疚。
　　“罪妇乌拉那拉氏特来请罪，是我杀了福惠，罪妇愿以死谢罪。”
　　“我知道。”雍正走到她面前坐在地上，说的是“我”而非“朕”。
　　珠有些诧异的笑了笑道：“四爷知道，便请赐我死罪。您是这天下的圣人而我却是爱新觉罗家最可笑的罪人。”
　　“最会可笑的明明是朕啊，珠。”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杀死福惠的从来不是你，你不过是个帮凶。若他活着，早晚有一天年氏一族将死灰复燃，而我大清决容不下一个留着年氏血脉的孩子一第二个年大将军。皇后一直是朕手上最锋利的剑，为朕披荆斩棘。反而是朕的不是。”
　　“此乃妾身之幸，但珠真的好累，不愿再与谁剑血封喉，不愿再惹冤孽。还望皇上成全。”
　　雍正起身背对珠，不知如何心绪，默然道：“朕需要你，为我做过最后一件事，你全了朕死生随你，可好。”
　　珠深深向那个看似伟岸的背影叩头谢恩。就在她起身要走时，雍正道：“来人，为皇后穿戴。”
　　那一刻雍正的语气中带着酸楚，珠这才分清，在顾及皇家颜面的同时这个男人还是关怀自己的。只不过不论如何，他们都回不到当初在王府般亲密的相处。曾几何时，他们也那么好过。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
　　送皇后回景仁宫的銮驾出门前，雍正没有和她再说一句话。然而珠心里明白，接下来她要完成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做好一个嫡母。让下一任皇后成为未来新帝手中的利刃。
　　回到景仁宫的那一刻她笑了，她终于明白能够陪着帝王走到最后的不是知心人，而是那柄懂他且称手的宝剑。
　　然这个道理说出来总怕是太过伤人，以富察懿坤对待弘历的心意，却是不难接受。
　　曾经她也甘愿为胤禛付出所有只是时过境迁，时间可以改变的事情太多太多。也许直接告知的确残忍，但在此之后无论帝后还是夫妻都会免于怨恨，于大清，帝后和睦是最大的祥瑞。
　　珠回去后，性情与以往大不相同，从此她再不是谁的女人谁的额娘，她只是大清的皇后和雍正手上的利剑。
　　皇后醒来的消息传遍东西六宫，就像没人知道她去过养心殿一样，在自己宫里醒来皇上去看过一次，还陪皇后用了个午膳。众人皆称皇上又转了性子。
　　待午休过后，景仁宫便开始人来人往不断。珠当日便特招了懿坤前来陪侍，珠在做懿坤就在看。为此弘历还担心了好一会儿，但之后额娘让自己放心弘历的心才算放下一半。
　　黄昏过后，珠遣了众人，殿内只剩下婆媳二人时珠问：“你可知道本宫为何叫你来，到此时都不放你走？”
　　“回皇额娘，儿臣不知，请皇额娘明示。”
　　珠看了看时辰又问：“福晋可急着回去？”
　　“回皇额娘，儿臣今日受益良多，还未谢恩怎会急着回去。”
　　“你这也算是谢过了，今日便回了吧，日后向本宫和熹妃请了安，还到本宫身边，你可乐意？”
　　懿坤行谢礼道：“多谢皇额娘不嫌儿臣愚笨，儿臣自当如此。荣幸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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