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将相皆本色

　　自含德殿回来后，赵暄一直觉得该去豹苑看看，便将此事同陆婉仔细商量了一下，陆婉自然许可，只是要求赵暄带上宫中侍卫和韩姑一起去。

　　这日清晨，赵暄打了几趟拳，又在殿中用了早膳，韩姑着人端了热水进来，帮着赵暄将身上的汗简单擦了擦，道：“殿下今日便要去豹苑么？”

　　赵暄颔首，道：“是的，母亲已经差人去父皇那里报过了，说是要去豹苑散心。”

　　韩姑替赵暄穿好衣物，又束上头发，笑道：“昭仪刚刚吩咐，若是殿下起了，往正殿去，要同殿下交待几句。”

　　赵暄点头，接着便同韩姑往正殿去了。

　　进殿时陆婉跪坐在案几边读书，见赵暄来到道：“阿暄是不是穿得太少了，今日要出门，别着了风寒。”

　　赵暄摇头，颇有些撒娇意味地说：“母亲，现在已经很热了，再穿我可就是个球，走不动了。”

　　陆婉笑，招手让赵暄过去，接着拉着赵暄的手，道：“此去豹苑，母亲知道你有疑心，但是一切量力而为，若是探不出什么，就早点回来。”

　　“是，母亲。”

　　“眼下许多人都看着我们母子呢，你一定万事小心。”

　　赵暄点头，韩姑则道：“昭仪，大家都准备好了，可以出门了。”

　　陆婉替赵暄整理了衣物，含笑道：“快去吧。”

　　就在陆婉送赵暄到殿门外的时候，一个宫人来报，道：“昭仪，陛下发了诏令。”

　　陆婉道：“是给我的？”

　　宫人下拜，道：“陛下赐婚昌平公主和何大将军之子何虞，一并同永宁公主备嫁呢。”

　　殿内诸人脸上都挂着惊异的神色，似乎不明白这赐婚又从哪里来，赵暄却心知肚明，这都与宫宴第二日昌平公主出宫见何虞有关。

　　这场赐婚忽然给了赵暄一些新的想法，也许她的图谋还需要这位昌平公主帮忙才是，那么，就更需要把昌平查个清楚了。

　　按下此间想法不提，赵暄带人出宫，往豹苑去了。

　　永乐宫中，殿内空荡荡的，并无什么人侍奉，昌平公主跪在殿内，上手的谭皇后面带怒色。

　　谭皇后这些日子消瘦了许多，她并未带什么珠玉步摇，只是将长发绾在身后。

　　她看着跪在殿中的娇美少女，嘴唇抖了抖，似乎是被气得厉害，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半天道：“昌平，你怎么，怎么这么糊涂。”

　　谭皇后身边跪坐的芸娘忙道：“皇后娘娘，请娘娘珍重身体。”

　　昌平抬头，面上都是倔强之色，道：“母后是生气我去求了父皇，将我指婚给何虞？”

　　谭皇后狠狠地锤了一下身边的软枕，道：“我已经给你定了周氏的小儿子，你怎么能够擅做主张。”

　　“这便是母后给我们谋的后路么，给哥哥定了顾氏阿柔，给我定了青州周氏的小儿子。”

　　“母后用心良苦，可是母后，你可曾知道，我并不愿走这条后路，皇位明明该是哥哥的，哥哥现在就落到这步田地，难道就要便宜了陆氏和李氏那个贱种，我不，我不甘心。”

　　听这昌平这般分辩，谭后豁然站起，快步走到殿下，站在昌平面前，急声道：“真是蠢啊，昌平，你想留在洛阳，想要接着争下去，但是千不该万不该，你选了何嘉的儿子。何嘉眼前势大，但是他们不过是趁着平定羌人之乱而起，权势看似煊赫却不过是砂砾堆成的，风一吹就散了啊。”

　　“周氏在青州经营多年，自武帝时便传到了现在，是真正的世家大族，嫁入这样的世家，最起码能够保的一世平安。”

　　昌平听了谭后这番称得上是苦口婆心的话抬头，道：“母亲，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我就是要争，我不甘心，母亲，从小到大，我都同你不亲近，我就是喜欢哥哥，母亲，你可知，你给哥哥定了那顾氏阿柔，我有多伤心，多难过，你让她夺走了我的哥哥。”

　　谭后被昌平这段大胆的剖白气得浑身发抖，伸手狠狠地给了昌平一巴掌，继而泪流满面，道：“是，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将你送给太后抚养，不该让你生出这般野心，不该让你这么亲近你哥哥，没有教好你，都是我的错。”

　　谭后颓然，芸娘用身体支着她，面色十分焦急。

　　“母亲，你当时为了保住哥哥将我送去给太后抚养，我都可以不在乎，但是从头到尾我只想和哥哥在一起，像小时候那样，母亲你也不愿意，对么？”昌平半张脸肿了起来，可她却半点泪都没有流。

　　“小时候，小时候，赵昕你太天真了，帝王家哪有什么永恒不变。”

　　“我要争，若我不争便什么都没有了，我赵昕没做错。”昌平起身，往殿外去，就在她走到殿门那里时，她转身，幽幽道：“母亲，对不起。”

　　在门外阴暗天光的映衬下，赵昕长发被风吹得凌乱，有着说不出的冷漠。

　　谭后大恸，她身体整个瘫软，跪在地上，她痛苦，道：“芸娘，为什么，为什么，我该怎么办……”

　　芸娘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劝慰谭后，只能跟着流泪。

　　谭后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她整个人都被打垮了，不知哭了多久，她冷静下来，让芸娘扶她起来，走到了偏殿的梳妆台前，道：“芸娘，给我上妆，我要去见陛下。”

　　镜中女子早已没了年轻时的娇俏美貌，看镜，的确是个端庄富态的皇后，芸娘不禁有些恍然，从荆州走到洛阳，她的小姐居然变了这么多。

　　仔细地晕开了脂粉，涂抹在谭后面上，又用冰水给了冰了冰哭红的双眼，替她梳了瑶台髻，戴上了步摇珠玉，着朱红色深衣，行动间又是一个端丽的贵妇。

　　“叫上车驾，我们去宣室殿。”

　　宣室殿，杨绰远远看见了谭后的车驾，便向着殿内禀报，道：“陛下，皇后娘娘到了。”

　　“让她直接进来吧。”

　　“喏。”

　　杨绰迎上去，却被谭后灼灼目光逼退，他退到一边，看着谭后径直走入宣室殿，他摸摸鼻子，有些失意地笑了，阉人当久了，果然还是越来越像是阉竖了呢。

　　“陛下！”

　　梁帝正在看着手上的奏疏，只见谭后穿戴整齐，足有皇后的威严。

　　这么多年了，这个女人从来不低头，现在这是要来做什么呢？

　　谭后跪在殿中，腰板挺得很直，道：“陛下，妾今日要求陛下一件事。”

　　梁帝似乎早就猜到她回来，波澜不惊地问：“皇后有什么话想要同朕说。”接着便用眼神示意殿中侍奉的人离开。

　　殿内宫人一一离开，谭后道：“陛下当年为了安抚姑母，将昌平给姑母抚养，妾并无异议。”

　　“然，昌平身上有着我谭氏的精明和愚蠢，有着你赵氏的凉薄与痴情，皆是你我为人父母，未好好教养昌平之过。”

　　梁帝看着殿下言辞如刀的女子，这大概才是谭后真正的模样，刚直而犀利。

　　“是朕之过，朕为这江山，牺牲太多。”梁帝坦诚道。

　　“妾知陛下赐婚昌平实属不得已为之，昌平志向已定，无论在哪里都能生起风浪，妾只是希望，无论陛下属意的是谁，都能在最后的最后留下昌平一命。”

　　谭后拜下。

　　梁帝双目明亮，眼中带着愧疚，道：“这，朕可以答应你，但不能保证。”

　　这样的回答对谭后来说已属足够，她起身离去，毫不留情，即将出殿的时候，梁帝恍然道：“阿玉，你……”

　　谭后身形一顿，目光黯然，回头看了一眼梁帝。

　　梁帝与谭后目光相接，神色惘然，他道：“那年初雪，你我桥上相遇，我……”

　　谭后抬起自己的下巴，神色倨傲，道：“不必提了，都结束了。”

　　“为了晖儿，我会做该做的事。请陛下遵守你的诺言。”

　　谭后不再回头，走了，只是眼角似乎有泪。

　　踏出这个门，她是谭氏阿玉，荆州贵女，大梁皇后，却不再是赵烁的妻子。

　　梁帝放下了半空中的手，似乎是难以置信一般看了看自己干瘦的手掌，喃喃道：“是了，都要结束了。”

　　爱恨俱往矣。

　　豹苑距洛阳城不远，轻车快马也不过一个半时辰便到了，赵暄下了马车，只见记忆中秀致的园林已经被蒙上了白色。

　　一个年约四十余的宫人上来道：“三皇子殿下，暖阁已经备齐。”

　　“殿下，如今豹苑的守备乃是郎将姜远，殿下若是想去外面游玩，需要带着护卫，着人去找他便是了。”

　　说着便引着赵暄往豹苑里面走，只见园林中有着各式宫室高台，走过树丛遮掩的曲折小路眼前豁然开朗，面前是一片被冰冻上的广袤湖泊，远处湖上可见有几座小岛，岛上坐落宫室凉亭。

　　天地阔大，银装素裹。

　　宫人看赵暄欣赏远处风景，道：“只是如今下雪了，莲池上冻，也不敢让殿下随意到到岛上去。”

　　赵暄道：“不必上去了。”

　　宫人似乎是怕赵暄觉得扫兴，便接着说：“不过前几日又运来了一批珍奇野兽不知殿下可喜欢，小人可以引殿下过去。”

　　赵暄此来心不在玩耍，只是听这宫人这样讲，便觉得还是要熟悉一下豹苑环境，随意点了点头，道：“你前面带路。”

　　随着那宫人往湖另一边走去，路上积雪都被扫了个干净，路边点缀着许多晶莹剔透的冰灯，各式模样，十分可爱。

　　见赵暄这样感兴趣，宫人又道：“这冰灯是年节时挂上的，哦，殿下快看，过了这片寒梅林子，我们便到狮虎林了。”

　　赵暄在林中小路上穿梭，天气尚冷，寒梅还未绽放，忽然远远的听到了人嬉闹的声音。

　　“大兄，快叫小猫来陪我玩。”是个清朗的少年音。

　　赵暄身边的宫人刚想出言斥责，赵暄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

　　一行人拐过了这个弯道，眼前是梅园中的一片空地。

　　一个着湖蓝色深衣的男子靠在梅树下饮酒，他未加冠，也未带巾，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面如白玉，眼睛深邃含情，荡漾着笑意。

　　白狐裘围在身上，他用修长细白的手指将手边的酒瓮拿了起来，仰头喝酒，酒水淌在线条分明的下巴上。

　　接着，一头半大的豹子，从这个男子身后悄无声息地递出脑袋。

　　男子用自己空着的另一只手摸了摸豹子的脑袋，笑了，红唇上还泛着水光。

　　赵暄身边的宫人低呼一声，那男子转身看了过来，神色微怔。

　　似乎是什么人踩上了雪，咯吱一声，一个同男人三分相似的少年跑了出来，道：“大兄，你也不陪我玩。”

　　赵暄前世虽然身负家仇，但是同自己那位好友在一起也实在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此刻她眼中带着欣赏，雪中饮酒，花豹美人，她喜欢。

　　见二人都看着自己，赵暄道：“你是何人？”

　　那男子起身，巍若玉山，坦然拜下，道：“吴郡顾氏，顾俨。”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