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红遗梦》

　　残烛红落，灯罩换了几次，燃着飞蛾扑火般的绝烈气息。案后摆着那扇金丝梨木锥线的屏风，衬着晚来的微风吊起半分的旖旎。

　　因华抚头坐在床头。

　　思索着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这几日过得不顺遂，倒也不是有人找事，只是难以入睡，好不容易睡着了，梦里偏偏总是浮现原烨的影子！唱戏也唱不下去，因华索性走了一趟“老地方”，那地方偏僻得很，下了黄包车得在走

　　个半时辰。

　　天色薄冥。枝头的黑鸦扑扑翅膀飞走了，远处是一片火烧云，燃得空色极其炫目，混混沄沄间，因华抬起步子，踏过巷口哒哒的石板。

　　只见石门库前厚重的大门，繁复的花纹扣着门锁，紫黑色的水纹蜿蜒着墙垣。

　　风呼呼地兜头又来了一遭，停在因华的脚底下。因华站在门外久久凝视，竟然是忘了拿暗格下的钥匙去开门。

　　为了避免情报泄露过被人跟踪，跟他接头的人向来只有一个人。何凌双手插着兜子，迎着微微清风，一张年轻的脸，朝气蓬勃，因华一度觉得这满腔的热情才是他所追逐的东西。

　　管他在戏台唱遍多少风花雪月。

　　管他提步照晚几度捻花做指。

　　总也不敌得在这执笔，看书，看一篇篇早些年存着的电报，亦或是研究摩斯密码，自己捣鼓着不亦乐乎。

　　班主并不知晓他会识文，从七八岁开始，整日的生活，烟火气息不足，掺的是马步，练嗓子，走姿，皮鞭子偶尔火辣辣来一通。

　　他小小地蜷缩在被窝里，咬着牙，混混沌沌地又过了一日。

　　天寒暑过。

　　年复一年，集市上打马的摊子，外巷口屯里的杂书铺，唱戏念戏，一有空就往那里兴冲冲地跑。

　　跑了几年，就像跑了几世一般。

　　画报上有书名，遒劲的大字挂在上头。

　　因华一个一个字地看过去。

　　“谁无肝胆？谁无热诚？谁不是黄帝子孙？”

　　“有鉴于此，识事体之大有可为，乃誓师宣言，矢志恢复汉业，改革□□体，建立中华民国。”

　　总归是要记得的。

　　一九一二年。

　　大总统宣言：“颠覆满洲□□府，巩固中华民国，图谋民生幸福，此国民之公意，文实遵之，以忠于国，为众服务。至□□府既倒，国内无变乱，民国卓立于世界，为列邦公认，斯时文当解

　　临时大总统之职。谨以此誓于国民。中华民国元年元旦。”

　　那头间，因华还在班主的带领下咬着牙苦练功夫。

　　天晓得是不是要塌了。

　　如今恍惚过了那么多年，因华长大成人。如今明里暗里两党对立，记者们受上头控制不敢在那头乱报道，除了边境的和俄国以及倭寇的交涉。他思归过前路，站在哪一方，当下局势又是如何，看

　　得过的人心里总是打着明灯似的，看不过去的人便只是窝在暗格里醉生梦死，毫不知情这天下将何去何从！

　　石库门开里进去是四合的小院，周边草木繁茂，森森的绿色掩映着北角的木门。

　　何凌打开门，“你也挺长没过来了吧？”

　　“两个月了。”

　　“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刘伟鹤，观察过他几次，现在还不清楚他目的是什么。”因华顿了顿，“至于原骁那边，他好久没动静了。”

　　“我看他们打着幌子过河拆桥呢。”何凌微微一笑，“贺之章的死我觉得没那么简单，组长是觉得他们在演戏，演给一个人看的戏。”

　　“是吗？”因华低头垂眸，仔细思索了一下，心中隐隐有了疑惑，不过还是不确定。

　　这些日子总是在忙其他事，连写信也忘记写了。老张头那边也没有什么消息，不过联络员有好几个，这事倒也不急。

　　进了屋子，摆开桌椅。何凌手上动作着，回头看了他一眼。

　　“喝什么茶？”

　　“随意。”

　　何凌笑了笑，“问你也是白问，你这人不爱喝茶。”

　　“也不爱酒。”两个人异口同声地答。

　　泡好茶，两个人面对面坐下。何凌的手非常漂亮，修长温润，白玉无瑕，指尖轻轻地在白瓷青花的瓷壶点了点，又说道，“我前两天接到消息，日本那边有一批货要偷渡过来。”

　　“什么货？”

　　何凌抬眸，唇角轻起用口型轻轻吐出了两个字。因华看懂了也不再多问，只是随意提起了近日的事，两个人坐着聊了好一会的天。

　　何凌倒是对小二子挺感兴趣，“那孩子挺有灵气的。”

　　“喜欢唱戏。”

　　“你这个当师兄的从小耳濡目染，不喜欢也不行啊。”

　　“我倒是……不知道教他学戏是对还是错了。”因华颇有些无奈，“小二子倔犟得很，这次伤了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缓过来。”

　　“我看不见得，这孩子性子单纯，没随你。”促狭一笑，何凌往自己茶杯倒了水，“倒是你，外头可得罪了不少人，前几天我听闻风声，北六省那头可有人亲口说要把你掳回去当夫人呢。”

　　“何大少爷就别打趣我了。”因华难得也回嘴了一句。

　　“没打趣，戏场子三教九流的人个个有，也不是说那地方不干净，就是人多嘴杂，觊觎你的人多了，你自个儿得小心点。”

　　“刘伟鹤是一个。”

　　“目的之一，我看他跟原骁关系也不简单，不知道他们私底下有没有深交。”何凌继续说，“老张头呆在原骁身边那么久了也没打听出什么，倒是这几日原骁天天往天津那头跑，外头说是去办批

　　货，轮船公司那里交头，我看是不知道去见谁了。”

　　因华想起原骁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深沉如墨，与记忆中的影子……太模糊了。

　　他轻轻颔首，“原骁那人不好对付，总之先吊住刘伟鹤，他手里的军队还是有一番用处的。”

　　“我过两天让老张头去找你。”

　　“不用，那样太危险了。”因华别过头看窗外，“我猜没过两天刘伟鹤就要上戏园子来了，前两天大帅府让人送了东西过来，刘伟鹤不可能不知道。原骁什么个意思我也不清楚，不过……”

　　“不过？”

　　“静观其变吧。”

　　“也好，这几日清闲，外国人闹也就是巡捕房的事儿了。贺之禾的那个公馆，啧啧，了不得了，过两天有没有兴趣去看看？”

　　“我还有两场戏没唱完。”因华眼眸隐着浅浅的光。

　　何凌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那行，事后记得联系我。不用回来这里了，去何家吧，再过半个月老头子生辰，我让人光明正大发帖子请你来府里唱一回！”

　　“好。”

　　日落夕幕。

　　两个人从石库门走出来，空气带着花香芬郁的浓气，潋滟的水色烟霞从天空中铺开一道迤逦的锦缎。

　　因华拍了拍袖口，身上青色的长衫随风摆了摆，抬头，脸正对着深深浅浅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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