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之弦

　　肤色黝黑的女人有一个肤色白净的小孩，小家伙总是兴致勃勃摸摸这碰碰那，女人总是怒气冲冲警告这威胁那。
　　看到一旁注视自己工作的幼儿，我忍不住用干净的手背在其头上碰了下。孩童眼神清澈地盯着我，女人在旁边板着脸喊：“不要打扰哥哥做事！”
　　我想她的板脸只是习惯性地针对小孩，笑了一下说：“怎么不把小孩儿放在家里？这里胶水味这么重不太好吧。”
　　“家里没人带，我男人要出去干活。”女人说话带着点外地口音。
　　“爷爷奶奶呢？”
　　“他们也有事，有时候会带一下。”
　　“他是男孩儿吗？”
　　仅凭容貌难以判断幼儿的性别，感觉穿的是男娃服装。
　　“女孩儿。”女人抱起走到身边的女儿哄了哄又放下，孩子表现出困倦的模样。
　　“我也以为是男孩儿。”萧海腾说，“你怎么会来这里？这个地方不行，怎么不找个正规的厂？”
　　“我男人介绍的，他在旁边人家干活儿。”女人朝模板放着灯帽，“别的厂时间太长，活儿也累，这个轻松，我也好带小孩儿。”
　　“轻松是轻松。”萧海腾说，“我爸也在旁边人家。”
　　女人看了我们一眼，继续工作道：“我没什么文化没办法，你们这些学生怎么也来这儿，不找个好一点的地方？”
　　“我们对学校外面又不懂，随便看看呗！”萧海腾说。
　　“在家里也没劲，出来耍耍。”我说，想起一件好奇的事，便问，“你多大了？”
　　萧海腾笑了一下。女人看了我一眼，说：“你问我吗？”
　　“是啊。”我点头。
　　她一边注射胶水一边说：“你看我像多大？”
　　“嗯……三十？”
　　女人的动作有瞬间卡顿，然后叹了口气，轻轻地说：“我二十三。”
　　萧海腾毫无形象地大笑起来。
　　“我真的二十三岁。”女人重复道，皱纹微多皮肤微松眼瞳微浊的脸庞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哦 。”我表示知晓与相信，为远离刚才的窘境随口问道，“你老家哪里的？”
　　“我是云南的。”她说。
　　“云南是个好地方啊！”萧海腾说，“香格里拉就是在云南吧。”
　　“那儿环境那么好，怎么会来我们这里？”我说。
　　“环境好有什么用，又挣不到钱，都说江苏发达，就过来了。”她说。
　　“江苏也不是所有地方发达，我们这里一般般。”萧海腾说。
　　“比我们那里好。”她抬头四周看了下，“这个厂确实不怎么样。”
　　女人会讲许多事情，家庭矛盾、邻里纠纷、节气变更……有时我们表现出淡淡的——不好意思明显——不想理会的模样，她好像也没有察觉，继续自言自语般说着自问不能自答的话。女性天生比男性温柔，更容易包容更多事物，所以更加具备诉说倾向吧。
　　倾听也许是种美德，无知何尝不是一种幸福。据她所言：两个学生离开是因为胶水过敏，两个阿姨离开是因为老板嫌弃，这里的工资一直是五元每小时，空调是对延缓支付她额外工资的补偿……
　　抬手看表，四点二十。开始工作的第二天我就戴上手表，为了准时下班。手表女式的，母亲以前用，现在父亲给她买了手机。
　　天色柔和许多，没有往日那般炽烈。我望向窗外，刚才暴徒一样凶残的太阳现在修女一般温婉，静静地向纱帘一样的云块里躲藏。
　　一直苟延残喘的风儿恢复生机，试探性地吹拂。很快，越来越强，教室里也能感受到那强劲的风力。
　　我与萧海腾来到走廊，有其他学生已在外面。我们欢呼着享受这阵凉快，大风很受鼓舞一般，使出几乎将人吹起的力度，我们更加兴奋地哈哈大笑。
　　天际有一排稠密的乌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汹涌而来，少顷，半片苍穹已然沉沦。
　　老板也在外面，望着惨变的天色说：“看来要下大雨啊！”他抬手看表，我也看我的，快四点四十，“住得远的今天就早点回去吧，路上注意点！”
　　“噢！噢！”大家欢呼雀跃，哄闹着散开，有的直接跨上自行车，有的回屋收拾。几个住的贼近的女生眨眼间跑到贼远的地方，老板摇头叹道：“小丫头片子！”
　　我与萧海腾马马虎虎冲洗过手，再来到走廊时天色已完全暗下，四野如同入夜一般阴沉。有女生露出露出害怕的表情，有男生犹豫不决。银光乍现，黑瓦般的天幕上有耀眼的裂痕一闪而逝，紧接着“噼里啪啦”与“轰隆隆”的震响扑面而来，仿佛有建筑碎裂崩塌。
　　我被这猝不及防的雷电吓了一跳，有男生骂出脏话，有女生飙出高音，我们又开始欢笑。闻到石头烧焦一般味道的时候，天空又闪了闪，雷声却小了，沉闷地远去。
　　雨终于落下，先是零零散散的大滴，空气里刚扬起干燥的泥土味，雨便一下子又密又集，一串一串，一道一道，最后成为一幕一幕的水帘。强风鼓动雨水泼向教室，一米多宽的走廊全被覆盖，我们躲进教室关上窗户避开门口。
　　胶水味几乎被风吹净，我舒适地呼吸着水润的空气。打雷之后停电，之前唯一工作的女人也歇下，一边感叹雨水的盛大一边抱怨变压器的无能。她今天没有带小孩过来，真是幸运。
　　暴雨持续了七八分钟后开始减弱，天色也慢慢变亮。不一会儿，撇开哗哗的风雨不提，灰白的满天云朵也别在意，面前又是一个视野还算开阔景色绝对清爽的朗朗白天。
　　雨势不再减小，陆陆续续有人穿好雨披或打着伞走掉，走廊上渐渐只剩七个人在观望，我与萧海腾、职高三人组、两个女生。我们之中只有沈红带了雨具，一把伞。可惜雨水还是有些大，走路撑着都得小心，她一般坐赵亮的自行车回去。萧海腾与别人说着话，我默默看着雨中的自行车。
　　屋檐淌下的细流几乎不断，我伸出一只手拦截，呈勺状的手心很快聚满外溢。感觉到有水顺着手腕浸湿拉起一些的袖口时，我垂下手，看了下隐约变暗的天色，对萧海腾说：“我准备回去了。”
　　“这么大的雨怎么走？”他说。
　　“晚了更不好走，回去换个衣服就可以。”
　　“太大了，我等小一点。”
　　“那我先走了，我住得远。”
　　我踏入雨中，还没到校门口，全身便淋透。空气似乎变得稀薄，我稍微张开嘴，全力用鼻子呼吸估计会被呛到。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原本坚实的泥土路面变得松软滑溜，好在没什么风。我小心翼翼地骑行，不时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不知是雨水不干净还是眼睛太干净，有细弱的刺痛感。
　　前面有个水洼，我全神贯注紧握车把，脚上发力速度提升，抬脚，车子如同湖面的快艇般破开两道飞扬的水花。瞥了一眼，有泥点溅在裤腿，再遇积水，加速依然，脚不再躲。
　　不知觉间，一栋二层小楼进入视野，我挥了下手臂，对伫立在门口的人影大声道：“妈，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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