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百世

　　午宴歌舞已歇，深远内殿之中唯有酒意浮动。周子晋面上染了一丝酒意酡红，他觑了眼酒意深沉伏在案上的逢峥王，缓声唤：“……来人。”
　　宫人上前，奉上一盏青梅露解酒，年长的内监秉了拂尘搀着逢峥王至内庭休憩。走了两步，却听一声巨响，周子康挣开了搀扶之人，一头扑到案前执起酒杯来。满杯酒水晃荡着溅了满身，生生染出一丝难言的绮丽暧昧。
　　周子晋闻声抬眸，不觉蹙眉道：“难不成你们都瞎了，由着皇兄胡闹？”
　　几个力气大些的内侍正要上前，周子康却怡然含了口清醇酒液，半眯着眼笑说：“……母妃，梁大人怎的……又来看你？”
　　此语一出，当下惊动了近在身侧的几人。年岁稍长的宦官脸色大变，只缩了手不知如何是好。周子晋一手撩开冕旒，只沈声问：“怎的？”
　　宦官手心冷汗涔涔，上前跪于冰凉玉阶之上轻声禀：“陛下，事关前朝。”
　　周子晋眉心微微一挑，宦官见状，忙附耳转述了言语。
　　帝王眼底阴郁愈深，只缓缓踏下长阶步至子康身前。子康沉醉于上好流霞之回味清醇悠长，微狭双眸染上几许陶然的游移。
　　“你母妃……与梁氏？”指尖冰凉似是淬了新雪沁骨抵在醉客下颔，子晋声线柔和微沈，逢峥王抬起眸，喉结微不可觉地动了动。
　　许久得不到答复，子晋不加思忖地吩咐：“魏程。”
　　适才的宦官脸色惨白，闻声整个人微微一颤，伏在长毯之上：“奴才在。”
　　“适才几个下人伺候的不好，日后让他们不必再服侍了。”周子晋把玩着案上一只雕纹剔透的玉杯，低声说。
　　魏程浑身打着抖，声音都变了：“奴才……奴才遵旨。”
　　“去吧。”子晋阖着眼低声说完，只挥手屏退了殿上一众宫人内监。待得人声寂寥，方眯着眼温和一笑，看着那脸色苍白如纸的逢峥王柔声问：“将你适才那些话，从头至尾地说说清楚。皇兄。”

　　案上一壶新置的竹叶青酒色剔透如冰棱凝露，清冽香气久漫不散。

　　帝王满斟一杯，只嗅着细致清香温和道：“朕晓得皇兄酒意深沉，此刻言语不过是酒后胡言罢了。”说着只含笑将酒杯送至他唇畔。
　　子康眼中雾霭已淡，琥珀底色显而易见地写着大意失言的惶恐。闻言却不知帝王意下几何，只将目光落于眼前一盏酒色纯粹。
　　涟漪轻漾，照得他目光亦惊慌无定。
　　“喝吧。”周子晋的语音里带了丝微不可觉的蛊惑，似是浮木之于溺水者般难以抗拒。
　　酒水入喉，逢峥王如被抽去了脊骨一般靠在身后矮垫上失语。
　　“宋太妃身子倒还硬朗。”周子晋适时地含笑，“想来皇兄也许久不见母亲，难得入宫当好好叙一叙亲伦才是。”
　　逢峥王蓦然抬起头来，只定定望着周子晋。这年轻他些许的男子神色温然如春日阳光初霁，仿佛语音里一丝森然如斯的凉意不过是春风化雨般柔软无害。
　　“梁大人他……与宋家……”他渐渐的开了口，带着酒意微醺的混乱破碎的吐出支离的句子。

　　魏程冷眼瞧着几个犹自挣扎的宦官渐渐没了声息，方蹙着眉命几个殿中省的宫人将渐冷的尸首裹上麻布抬去了乱葬岗。
　　“当真晦气。”他碎碎骂着转过身去，只做不觉那死者尚还温热的手臂垂落在地面上，与被万千人脚步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青石地面摩擦出令人心悸的声音。

　　周子晋自然是勤政爱民的，只是宫廷秘辛终究容不得旁人置喙。

　　听见宦官尖细的嗓音吩咐了杖毙之后，便是口舌被堵住的受刑之人自喉咙深处绝望痛苦的哀嚎——这样的声音在听闻了一次后便再也不能忘却。
　　许君离秉着门框立于隙开的斑驳朱门之后，颊上数寸长的疤痕使他的冷笑带着一丝微妙的痉挛，仿佛照不进深黑难测的眼底般稀薄。
　　“公子，这儿料理宫人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要不您先回屋歇会儿？”三儿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问。
　　许君离沉默不语，半晌只轻声说：“三儿，假如有一天你在殿上伺候，听见了不该听的东西。你当如何自处？”
　　三儿看着门外狰狞惨状，犹疑着道：“自然是令为尊者相信我能管好自己的嘴。”
　　许君离轻笑，只慢慢转过身去：“他之所以为尊，正是因为天下之大他只相信自己。”

　　庭中药香依旧，似有若无的一味清冷仿佛染上他言语低微。
　　他又发起梦来。仿佛正是这样的长廊，他缓缓走着，只觉每一步都这样重，每一步都这样累。宫廷装饰富丽依旧，却是那样森冷的气味从案上轻烟袅袅的香炉中漫出来，从被摩挲光洁的金器上渗出来。
　　那样冷。

　　那种冷，是他以为自己见琉璃瓦片之中萌发新芽春意盎然，却不知一墙之外是遍体鳞伤的宦官垂死挣扎，血污将青石缝隙里的苔藓浸透。

　　你可堪，这般前路浩渺？
　　他似是追问那一路向上走之人，雪线之上日出若流金，只将他背影染成逆光璀璨。

　　“公子，您又走起神来了。”三儿打断他愈发远行的神思，小心翼翼道。
　　许君离恍惚一笑，眉目中流露出一丝陌生的冷淡。
　　“陛下午宴尚未散，公子可是要动身了？”三儿又道。
　　似是意识到对方不同于往日的寥落，他不由望进那人眼底，却察觉一丝难以解释的心碎，无法愈合。

　　“春早送娇羞，姹紫依风袅。”梁太后凭花低语。“如今春寒料峭，倒也难为玉茗这般好颜色。”
　　宫人亦附和：“如今二月方过，这山茶确乎是开得早。”
　　言语间女子轻笑流转，似是正好时节。
　　忽而有年轻宫娥耐不住惊恐脱口道：“那花上的是什么？”
　　诸人一时皆转了视线，果然粉白花瓣上凝着一团墨黑苔藓，煞是扎眼。
　　胆大些的只近看，不由脸色大变向太后禀：“似是有血腥气味。”
　　梁太后蹙眉扭过头去不欲再看，只道：“是谁这样大胆，取来这些腌臜东西脏了孤的眼睛？”
　　言谈间又有人惊呼：“地上也有！”

　　灰白石径之上，确乎是有腥红痕迹染出淡淡血色。污浊苔藓混杂着新翻出的泥土被抛掷在山茶周围，与新春之景格格不入。

　　“给孤挖开这片花草，究竟谁在这里装神弄鬼？”梁太后已然勃然大怒，只按捺着口气冷冷道。

　　“好花不常开，太后殿下这是何苦？”冰凉口吻带了一丝微妙的戏谑，诸人闻言回眸，立时有人开口：“许氏大胆！太后在此，还不赶快跪下？”
　　许君离只轻巧一笑，单膝着地道：“许氏并非有心冒犯，然而春光难得，太后之举未免有摧花之嫌。”
　　太后确也不生怒色，只淡淡一笑：“许公子倒是长于怜香惜玉。想来那弃置这等污秽事物之人，怕是也与公子一般不晓得孤前些日子便晓谕宫中，今日孤要来此赏花，闲人不得冲撞了孤才是。”
　　许君离辨清她言语间一丝深埋的嘲讽，只谦顺道：“细数意秦楼，何忌群芳恼？太后三思。”
　　“群芳恼？”梁太后玩味这三字，忽而眸中精光一轮，转首冷冷道：“给孤掘地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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